今晚有雾,月色本就暗淡,忽而一阵阴风起,黑云遮蔽了月亮,夜,便更加黑暗了。
军营内的一顶大帐前,王清端着一盆水从帐中走出,找了棵大树,倒在了根部的土壤中。
古代排污设施本就简陋,现在又是行军露营,用过的水只能这么简单粗暴地处理了。
王清倒完水,转身回到帐中,又去屏风后的床榻上仔细检查了一番病人的情况。
虽然伤重失血,但因为治疗得当又及时,用的各种药也是上品,他目前情况还算稳定。
王清放心了,回到自己的床铺上,拿下嘴上的口罩。
说是床铺,其实不过是一张草席,不过这休息环境比起之前简直是好太多了。
本以为自己要来和一群侍从挤,没想到帐中就只有她和高世子住,高破奴——就是带她和苏军医来这里的那个军官,则守在外面。
从多人宿舍上升双人宿舍,各项硬件条件也直线飞升。不过这里再好,也不可长留。
王清摇了摇头,躺下去,刚闭上眼,就听屏风另一边传来低微的声音:
“水……”
王清重新带上口罩,起身去倒水,端着碗来到病人床前。
他看上去,意识仍不清楚。
王清轻轻扶起他,让他的身体倚靠着自己,在他耳边叫道:“高世子?水来了,醒醒,喝水了!”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王清把碗沿抵在他干裂的嘴唇上,缓缓倾斜。
因着失血的缘故,他口渴得厉害,咕咚咕咚地喝起来。王清怕他呛着,喂几下就将碗拿开,让他缓一缓再喂。
纵使如此,一大碗水,还是几下就喝了个精光。
王清把碗放在床边的案几上,又扶着他躺回去,正要离开,手臂却被他一把抓住。
“阿娘……”
他喃喃低唤着,皱着眉头,声音沙哑而破碎,王清她记忆里那冷峻高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么热的天,他的手却是冰凉的。
王清双手抓起他的手,捧在手心,来回给他搓热。
昏迷的高驰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冰窖中,眼前飞着鹅毛大雪,白茫茫的一片。
浑浑噩噩间,他又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而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幼小的男童。
天刚破晓,雪停了,火把还没有熄灭。他跟母亲,被叛军绑在城楼的墙头上。昨夜的雪下得那样大,几乎把他们堆成了雪人。
城下的军队,阵列严整,虽奔涉而来,仍毫不显乱像。
他的父亲,那位力挽狂澜的中兴名臣,横枪立马于阵前。
孩子认出了父亲,暗淡的眼睛瞬间有了光华,哭得沙哑的嗓子大喊着,让父亲救阿娘,救他。
然后,他看到父亲缓缓抬起头来。
泪眼朦胧间,他看不清父亲的神情。
他只看到了,在叛军的虚张声势的威胁中,父亲弯弓搭箭,对着母亲就是一箭。
父亲是百步穿杨的名将,这一箭,正中要害。
他惊住了,吓住了,也呆住了,连哭都忘了。
紧接着,他的父亲又搭上一箭,瞄准了他。
入骨的疼痛,入骨的寒冷,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混沌之中,母亲又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她冲他温柔地微笑。
“阿驰,好好活下去……”
高驰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帐顶,有些陌生的茫然。
手还抓着谁的胳膊,掌心有暖意传来。他微微侧头,看见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枕在床沿。
脑袋的主人——王清,昨夜一直给他搓手搓脚,最后不知怎得就睡着了。此时迷迷瞪瞪感觉身旁一动,她一个激灵就醒了,抬头便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眸子。
对方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情绪,冷硬的唇线紧抿着,整个人仍是虚弱不堪,可周身气势凛冽慑人。
王清带着口罩,也已经想好了在他清醒之后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可在他这般地注视下,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别开眼,他也不说话,气氛僵持了一下,他开口道:“你是何人?”
声音低微沙哑,却带着迫人的压抑感。
王清把嗓子使劲地压低压粗,“小的,是伤兵营的学徒,被派来照顾您的。”
高驰不再说话,把头转了回去。
他能清醒得这么快,是王清没想到的,这不符合学过的医学知识。
看来,古代人与现代人体质差异真的很大。
这时,外头的高破奴听到动静,一阵风似地跑进来。有他在这,王清便去打了盆温水,跪坐在床边,沾湿帕子给高世子擦脸。
他倒挺配合的,闭着眼一言不发地让她擦。王清擦完了,端着盆子转身就往外走,却听一声,“慢着!”
是高世子叫住了她。
王清端着盆子的手紧了紧,问道:“您还有何吩咐?”
“放肆!”身后的高破奴立时怒道,“背着身回话,你们伤兵营就是这样教规矩的?”
王清的指甲快要扣进盆沿里,她慢慢转过身来,脸几乎埋到了脖子根,又问一句:“高世子,您还有何吩咐?”
高驰低声问道:“你,为何遮着脸?”
王清咳了几声,“小的昨夜不慎染了风热之症,怕过给您,所以遮着脸。正要说呐,去伤兵营换个人来照顾您。”
他说:“你回去吧,不必换人来了。”
王清讶然。这么好说话吗,一下子就解决了。
可高破奴却急了,“世子,这边得留个懂医术的侍奉,您的伤还要换药。”
高驰瞥了一眼自己胸前的伤,问王清:“今日可要换药?”
“不,两日后再换。”
他嗯了一声,“那你两日后再来吧。”
她?
还来!
你就不能换个人吗?!
王清说:“小的怕把病过给您,要不换个人吧。”
“你不想来?”
高驰闭着眼,淡漠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问题的答案有两个。
想和不想?
错!是活命和找死。
做了这么久的草根小学徒,王清深谙这一点,便说:“小的知道了,世子若无吩咐,小的就先下去了。”
她行了个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东西、卷铺盖滚蛋。
消失在帐门口的身影,落在高破奴眼里,莫名有种屁滚尿流之感。
他问高驰:“世子换药,让苏军医来便是,何必要这么个小学徒?”
高驰没有睁眼,只吐出两个字:“顺眼。”
高破奴被噎到了。
顺眼?
一眼都没看就顺眼?
不过能叫世子看顺眼的人,还真是凤毛麟角。
“世子饿了吧,属下去让庖厨做朝食。”
与其它将领高官不同,高世子的饮食是从京城带来的庖厨专门伺候的。此时正值大战之后,伤兵众多,伺候的人手不够,高破奴只能亲自过去。
他走出帐门,却见离开月余的高破军风尘仆仆而来,立刻上去猛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这阵子你上哪儿快活了?”
“少胡说八道。”高破军一把推开他,“听说世子受了重伤?”
“已经醒了,你来的正好,在这守着,我去去就来。”
他走后,高破军便进了大帐。
高驰早就听到外头的响动,直接问他:“寻到了?”
“尚未……不过,也有眉目了。”
“近前回话。”
高破军便绕到屏风后,见高驰此状,担忧问道:“世子伤势……”
“无碍,说吧。”
“属下寻到了您所说的山洞,又带人搜山,却寻不见人。洞里面家用物什还在,却积了灰,鸡笼里养的鸡也都已经死了,应是有些时日无人居住了。”
“鸡死了?”
“是,应是饿死的。”
那女子有多宝贝她的鸡,高驰印象深刻。若是她离开,必然会提前将鸡安顿好,绝不会把它们扔在那里不管不顾。
除非是,出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