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香会一连办三日,姒容第二日就要带燕辞秋北上守深境,裴允则被留在云水城,随程飞雪学修弓箭。
走之前,姒容传裴允来说话,无非是要他心虚好学,不可懈怠练功云云。
裴允默不作声地听完,问:“这是对凤箫门大弟子说的,师尊就没什么别的想跟我说吗?”
姒容最会识人,唯独在裴允面前总像阴眚蒙眼,迷雾遮心。她眨了眨眼睛,左手召出朱鹮羽,右手召出火灵珠,交给裴允说:“我身上只有这么多灵宝了,你拿去铸无名。”
裴允想气又想笑,不知哪来的逆天胆子一把抱住姒容,像十二三岁时那样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头发。姒容看到游廊那头有人在看,是来寻裴允的叶语棠,顿时着了急。
“你放肆,”姒容想推开裴允却没成功,“我是你师尊,你这是做什么。”
裴允毅然决然道:“师尊,这一路我和江玦同行,也曾看不懂他为何自投魔女设下的陷阱。可是回头一想,我与江玦又有什么分别。爱一个不该爱的人,他挨了打,他心甘情愿,我却还是那么懦弱。倘若我愿同受师尊的七十鞭……不,倍其数也可以忍受,师尊,我能爱我想爱的人吗?”
姒容心内猛地一震,仿佛听到裴允要弑神杀佛,那样的震惊、无措。半晌以后,她聚起灵力把裴允推开,用冰绫捆住他。
裴允耷拉着肩膀垂下双手,没有说话。
姒容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道:“这种话别让外人听见。”
裴允的眸子倏地一亮,“师尊不怪我?”
“叶姑娘在等你,快去罢。”
“师尊——”
姒容转身离去,并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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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一入冬,就是疾风烈烈,在山峦间咆哮着好似鬼哭狼嚎。
李灵溪静养两日,安胎药每日两服,由忱在乌篷阁亲自煎了送进去,当面试药再呈上。
两剂以后,李灵溪感觉好多了,但仍旧不敢懈怠分毫。这是她费尽心机才取得的深境钥匙,万不能前功尽弃。
到第三日,忱是给李灵溪煎第四服药时,乌篷阁里传出清脆竹笛声,颇有仙风神韵。听了不到半刻,笛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竹子被折断的声音。
罗青冥脚踩自己亲手做的竹笛,幽森眸子透出狠戾:“灵溪圣女,本座送你这支笛子,不是让你用来想男人的。”
御灵与调遣怨灵的原理相似,只不过一个御生灵,一个控死者。路平原研制出活死人入阵的邪中邪路子,更弱化了二者的区别。既然原理相似,那么用法也差不了多少。
阵法御灵是最消耗灵力的方法,如繆妙一般以曲音御灵,则轻便省力得多。到江玦这样出神入化的阶段,反而是看起来最简单的灵符用着最为灵巧。
所谓大道至简,不过如是。
路平原善用怨灵阵,叠司魂符可同时控活人和死人,这是他自己的习惯使然。
江玦只知沈烟烟会解阵、主阵,却从来不知,她最初学吹笛,是为了更好地以魔入曲,修炼怨灵法术。
怨灵的来源是个大麻烦,寻常死尸根本没那么多怨气,除非遇上大战或者大灾,惨死的青年人才是魔修想要的怨灵。到了太平年代,想收集怨灵就只能人为制造灾祸,像同州采玉场那样,借刀杀人,然后收尸。
李灵溪没路平原那么勤快,是以她手下的怨灵一直很少。比起死人,她更愿意差遣魔修。魔修虽然不一定忠诚,但毕竟是人,是人就有智识,能混入人群行事。不幸的是,自从今年大败那一场,活人也不听她的了。
她对这事想得很开。就像在逍遥县那次,她能直接夺走阵权,成为怨灵的新主人。既然路平原爱养怨灵,她抢过来用就是,既能收阴兵,又能白吃路平原的苦力,何乐而不为。
在华阳县时,她暗地里笑过,江玦的杀伐之琴如今用来给沈烟烟伴奏。殊不知,她的怨灵笛功力,彼时也用来吹童谣奏情歌。
若让师尊知道了……譬如现在,罗青冥已经知道了,他把竹笛碎成粉末,连一点拼凑的余地都不留。
也罢,李灵溪想,日后就学江玦御灵,用魔符驱使怨灵,也不失为一种精进。
“师尊息怒,”李灵溪从巨石上跳下来,“这是我试作的沄水谣,我用它从江玦那里骗来了云水剑法,怎么也不算亏了。再者,笛音赶尸还是太过招摇,弟子以后要以魔符御尸。”
罗青冥愠怒略减,“这么说,你此行入内地,还是收获不少。”
忱是端药走过来,李灵溪接了。
罗青冥问:“如何,圣女何时能下山?”
忱是说:“再有三日,最好是坐稳胎再动用魔气。”
“用最好的药,尽量早些。”
“遵圣主命。”
罗青冥走了,忱是屈膝蹲下,一手拈起竹笛的粉末。
李灵溪漠然转身:“不必看了,复原不了。”
忱是问:“圣女方才吹的曲子很好听,但有仙道风韵,是云水门的曲子吗?”
“照着云水剑法作的曲,自然是云水风。”
“恕属下多嘴,圣女腹中孩子,也是云水弟子的罢。”
李灵溪掀帘又垂帘,余音被帘子隔断。
“不重要。”
这三个字冰冷得像烟罗山的寒石,带有锐利尖端,就手捡起能当凶器用。
忱是不敢说,她从笛音里听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相思苦,若真的不重要,又怎会苦涩如黄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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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香会结束,清一大师在云水城待不住,要告辞去远游。离开之前,他为江玦固了一次心脉,留下许多“这不能干,那也不能干”的医嘱。
“没事别想你那小女魔了,”清一大师起身,拍了拍道袍,“再想啊,又是心痛又是吐血的,多少雪兰心都救不回来,平白浪费我给你的好药。”
江玦谢过清一大师,送他出门:“大师,我有一疑难症状想问。”
清一背着手往前走,闻言回头看他,满脸看透一切的神情。
“你身上有什么毛病我全知道,要问肯定是替小女魔问的,是不是?”
江玦不否认,也不管清一如何皱眉,仍旧问他要问的急事。
“烟烟中过魔毒,碧檀仙子对此束手无策。这魔毒发作起来会浑身烧热、剧痛,有灵力安抚才能稍微好一些,不知大师有何见解,能否解毒。”
“烧热和剧痛,那不是大多数毒发都有的症状吗?倒是灵力安抚这一点很奇怪,魔气与灵气天然相冲,为何她一个中了魔毒的魔修要用灵力安抚啊?”
江玦也不解,清一兴致来了,接着问:“你可在她身上探到过魔核以外的东西,比如妖气、灵气。”
最初,江玦连她魔核也没探到,更不用说别的了。
“没有,我与烟烟……我们曾肌肤相亲,若她体内有别的什么,我不会发现不了。”
清一一掌拍向他肩膀,“孩子,别太自信,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江玦敛睫垂眸,不死心地补充:“对了,烟烟的魔毒多是夜间发作,会连续三个夜晚。”
清一神色一变,问:“发作时出热汗还是冷汗,可有关节摩擦声?”
“热汗,有关节摩擦声。”
清一嘴巴半张,眼中晦暗浮起,失言道:“不好,她体内难道有碎裂内丹不成?”
“怎会有碎裂内丹的说法?况且,这怎么不好?”问完这一句,江玦蓦地紧张起来,“大师,烟烟这病难道有性命之忧?”
清一心中涌起巨大的不安,仓促解释道:“碎裂内丹引起灼热剧痛,这叫做骨灼病。性命之忧暂时没有,就是初时每月发作三次,随着年岁增长会越来越痛,越来越频繁,最后极有可能活生生痛死。”
“如何解得?”
“直接取内丹碎片,那人定要被扎成血筛子不可。所以只能先合聚内丹,再做下一步打算。不能受用内丹的,得想法子把内丹剖出来。”
“如何合聚内丹?”
“同属神器……”
清一的脸色又一黑,没有把这句话说下去。倘若沈烟烟体内的内丹碎片正好属金,那她要夺金乌,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此事我会与你师父商议,”清一大师急匆匆离开,“你可别管,安心在天桑山待着罢。”
江玦目送清一大师远去,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双腿僵硬,挪动不得。
谋夺镇国金乌的人究竟是谁,似乎已不言而喻了。然而此时此刻,江玦耳畔萦绕的唯有那一句:
随着年岁增长会越来越痛。
前几次发作,沈烟烟已经是痛不欲生的样子。下一次她会更疼,明年她可能会生生疼死。
为什么偏偏是镇国金乌。
江玦想,只要能治愈她,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愿意去寻医。可是能治愈她的偏偏只有镇国金乌,那一个镇压着妖王之力的神器。
救了沈烟烟,深境会崩塌,世间所有妖物汲取妖力,将在瞬间强上数百倍。届时恶妖行世,不知有多少百姓将死于非命。
但,要江玦眼睁睁地看沈烟烟受苦,他宁可死了。
失魂落魄间,白玉笛从书案滚落,发出清脆响声。江玦急忙去救,捡起来一看,笛身完好无损,还是与初时一样,干净纯粹得没有一丝颜色。
仙缘结被带走了,这是天意么。
沈烟烟并不知道天桑琴心的来路,可她一念心动,把仙缘结带走了。忽然,江玦笑了一下,万分珍爱般抚摸白玉笛,眼中柔情万丈。
他无权处置金乌,却能决定自己的去留。他的内丹与天桑琴心相连,后者可代金乌守护深境,成为新的镇国神器。
上天为他指明前路,只是较为迂回。
“仙缘结是我亲手送给你的,难得你喜欢。”
“只是不知你说喜欢我,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