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是个僻静地,观主好心收留了受伤的人。后院厢房内,繆妙用水惊羽给江玦疗伤。
江玦体内灵力充盈起来,睁眼第一句话就问:“沈烟烟呢?”
繆妙满心惊喜霎时化为泡影,不耐烦道:“师兄关心那小女魔干什么,说不定她和赵王府操控驺虞的人是一伙的。”
“不可妄下定论。”
“可她确实是杀人不眨眼的魔修,师兄你也看到了,哪怕是毫无灵力的凡人禁军她都杀。再说她一个魔修无端跑去东宫做女官,难道不是图谋不轨?”
师妹句句说到实处,江玦不欲反驳。恰是此时,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教他猛地咳嗽了几声。
金乌之力确实厉害。
这样一来,繆妙还以为沈烟烟连说都说不得了,眼泛泪花道:“师兄……”
江玦说:“不要紧。”
繆妙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噤了声。
一墙之隔的庑间,李灵溪正眉头紧锁地做着噩梦,梦里是无边无际的大漠,流沙不断拽着她的腿往下坠。
烟罗山位于西北大漠,常年风沙漫天。李灵溪十一岁时,在吞人的流沙里救出一个濒死的小女孩。
魔修不重情义,罗青冥待李灵溪也不像师尊教养徒弟。李灵溪是被丢在狼群里的狼崽,要日夜苦练功法,以便成年后打败所有的竞争者,继任狼王。
烟罗山上,慕风是唯一一个能和李灵溪说上话的人。
每年一次的烟罗试炼,慕风会草草落败,提早退场去陪李灵溪。灵溪知道她并非无能,只是懒得去争,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辅佐。
慕风曾说:“灵溪所求,就是我之所求。”
唯有一次,慕风正面迎上了路平原,胜出者下一场的对手就是李灵溪。那回慕风争得很厉害,路平原当她是小鬼挡道,没想到她拿出了殊死决斗的狠心,致使路平原轻敌受伤。
自然,慕风也受了伤。
李灵溪气她不讲章法,她笑着替李灵溪挽好碎发,叮嘱道:“路平原右肩、左腹有伤,圣女记着攻他这里,他赢不了你。”
在群狼环伺的烟罗魔宗,慕风是李灵溪最忠诚的卫士,也是她为数不多的温情所在。她心头有悔,昨夜进入深境时,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慕风一眼,谁知这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上穷碧落下黄泉,此间再也没有慕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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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星沉,大雨后空气湿润,秋风卷着落叶递送寒凉。
姒容合上眼眸,眼前一遍遍闪过沈烟烟昏迷前看向她的那一眼。趁裴允去生火的空隙,她独自去了安置沈烟烟和慕风的屋子。
慕风被白布盖着,李灵溪就睡在另一边的榻上。
燕辞秋说这是两个魔修,用不着好生对待,因此李灵溪身上连床被褥都没有。
姒容垂眸望去,榻上的沈烟烟神色不宁,像被噩梦魇住了。她飞快地捏诀,想趁沈烟烟还睡着一探她的魔核。
江玦拢衣走过檐廊,在李灵溪的窗台前站住。
窗棂年久失修,没有关紧,江玦打眼一瞧,看见姒容正在施法。空中有金色花叶纷飞,像极了久不面世的长生百花印。
姒容后退一步,身子禁不住微微发抖。
她的师门,她那毁灭于魔火而不曾留下一个活口的长生门,竟然还有流落在外的小女修。
江玦推门而入,利落地把李灵溪从床上拽起来,动作万万说不上温柔。
半昏半醒间,李灵溪感到有一股清流入体,游走至四肢百骸,金乌诱发的骨灼被压制了。她神智逐渐回笼,察觉江玦正攥着她的左手腕,于是并未反抗,任由手腕上的仙印显露在江玦眼前。
醒了,她佯装懵懂问:“江玦,你为何救我?”
江玦说:“你先告诉我,长生印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手上。”
李灵溪侧过脸,看见姒容面露苦楚地站在那里,仿佛风一吹就要碎成尘土。
十四年了,姒容第一次在除自己以外的人腕上看见长生印。她百感交集,凤目带出一圈淡淡的绯色。
李灵溪深吸一口气,真假参半道:“如你所见,我是长生门遗孤。当年玉苍山魔火肆虐,莫非趁机将我掳去,逼迫我修习魔宗邪术,我为了保命不得不从。三个月前我实在受不了烟罗山的生活,偷偷逃下山来。
她略作停顿,“可魔宗还在继续追捕我。我思来想去,天下之大,唯有深境附近有赤翎卫守护,魔修来劫人也得忌惮几分。所以我潜入东宫,只想默默无闻过一辈子。不曾想,太子遭人毒害,我为太子解了魔毒,得到司记这一虚职。”
姒容问:“路平原是你什么人?”
李灵溪说:“路平原是莫非的亲传弟子,他奉命下山捉拿我,还想盗走镇国金乌。昨夜太子发觉左卫军有异动,带我和慕风去深境避险。可怜太子殿下最后还是倒在了反贼的剑下,慕风为保护殿下而死,我也被路平原打成重伤。”
李灵溪三言两句,把深境动荡的责任推到江武和路平原身上。
赵王夺位,她作为东宫司记,被迫卷入宗室政斗。太子和慕风先后被害,她忍无可忍才出手复仇,无意伤的那些禁军也不过反贼罢了。
储君为一国正统,她是太子内官,杀几个反贼怎么了。
姒容走近,捏起她的腕子看上一眼说:“是长生印,千真万确。”
江玦追问:“那夜假山寒池,我为何探不到你的魔核。”
李灵溪摊开右手心,一枚魔符显现出来,那是隐匿魔核的东西。
“我不想再与魔共舞,只想作一个平凡女子了却余生,可魔宗不肯放过我。”
她说得这般委屈、恳切,仿佛真的不想再回烟罗魔山。
姒容银牙紧咬,把李灵溪的手腕攥得生疼,指甲掐出一道道红痕。
江玦还半信半疑,李灵溪忽地往前一跪,哽咽道:“大师姐救我,我再也不想回烟罗山了,那里只有斗杀,没有一丝丝人间温情。我想念希吾镇,想念玉苍仙域的玲甲花林……我好害怕路平原再把我抓回去。”
果不其然,姒容最后一点迟疑也烟消云散。
“别怕,”姒容摩挲着李灵溪手腕的长生印,“是我来迟了。”
燕辞秋一进门就看见姒容把李小女魔抱在怀里,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的师尊从未这样温柔对待他,凭什么一个滥杀凡人的女魔能获此优待。
正要发作,姒容听见他进来,顺势吩咐道:“辞秋,把那姑娘安葬了。”
燕辞秋火冒三丈,心说我又成敛尸的了,本少主尊严何在。
可他也就敢背地里骂人,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闷着一口气去敛尸了。
“我也……”
李灵溪起身想去送慕风。
江玦一把摁住她的肩膀:“你伤太重,不能下榻。”
姒容略略看了一眼这四面漏风的屋子,对江玦道:“我让阿允把他那儿收拾出来,你带沈姑娘过去住罢。”
姒容和燕辞秋一走,室内只剩李灵溪和江玦两人。李灵溪失神地望着姒容离开的方向,眸中酝酿江玦看不清的情绪。
良久,她转回脸来问:“你从路平原手上救了我,我该如何报答?”
江玦淡漠道:“谈不上是救你,留你一命只不过想查清路平原的目的。”
“救了就是救了,我不想欠你,你想要什么报答,尽可说与我听。”
“我不要什么报答,只希望你以后不要用邪术害人。”
李灵溪怔了一怔,淡笑道:“果然是……守正之人。”
仙门弟子总有这般渡人向善的欲望,李灵溪觉得江玦很天真,这种天真反而在她心上挠了一爪子。
复又想起那死认血脉的金乌,李灵溪垂睫思索,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这要求无疑是叫我自废修为。我虽不愿修魔,却也不敢失去自保的能力,除非……你拿自己跟我换。”
“为何要我。”
李灵溪说:“我中了魔毒是真。那日在假山寒池,我发现只要接近你,身上的疼痛就有所缓解。若能与你双修,这魔毒或许会清得更快些。”
双修二字一出,江玦立刻冷下脸拒绝:“云水门的双修之法,只能与心意相通之人同修,否则视为破禁。”
李灵溪早已料到江玦不会轻易应允,软下态度柔柔一笑道:“那日洛都长街初见,你接了我的花,怎么不算心意相通呢?”
江玦忙辩解:“我不知……”
李灵溪唇角上挑,几乎称得上得意,“你若真不想要,多得是机会还给我,可你却用木灵力养着它,保它常开不败。江玦,你对我当真无情?”
江玦哑言,当即取出芍药花还李灵溪,“终身大事,不可草率决定。”
李灵溪就是不接,无赖道:“我从未草率决定。洛都初见时,我不知你是云水大弟子,更不知你的灵力能缓解毒发。我给你掷花,与其他洛都女子的心思是一样的。”
江玦长睫压星眸,漠然问:“我会信吗?”
李灵溪眼尾默默一垂,像灼灼桃花开败了,很是可怜。
“不信便不信罢,谁让我是一个魔女,谁会相信魔女呢。”
“魔女”失望的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腕,长生印的位置,江玦的视线不自觉跟了过去。
她有千般无可奈何,万种身不由己,似乎都在这无望的一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