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北,庆通城前,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麟开。
江策川在简陋帅帐内召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战前布署。他一反以往表现出的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庄严肃穆地站立着,这让以往背后议论他毫无武将之容的西大营将领们万分吃惊。
他那肃杀的神情和严厉的话语令人喘不过气,教人无由想起无往不胜的已故定国公,令他们都低头沉思,听从他的安排决策。
“我知道你们不喜于我,在背后议论我德不配位,不堪大用,认为我辱没江代门楣,江氏几代英名将会毁于我手。没关系,我也同样瞧不上你们,作为将领却失去武将应有的血性,在我眼里,你们同待宰的羔羊没有区别。”
“但此刻,庆通城近在咫尺,大晋的敌人,西戎主将格达连那就在眼前。他的麾下仍有五万兵马,他的士兵依然勇猛善战。诸位如要投降者即可出营,我并不阻拦,但若不然,唯有同我一途,战至最后,一死方休!”
他看着眼前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将领,心底突然涌现一股莫大的悲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在这场战争里,有多少人得以存活?还能看见他们吗?自己呢?
他用可能是往后余生无数次战前部署中最温和的口吻结束了这场训话:“诸位珍重,望来日于平安之地以富贵相见。”
将领们听到这句话,都抬起头来,目光是一致的坚定。什么都不用多说,对于这些在刀尖上度日的人来说,他们很是明白当前形势。尽管他们不喜江策川这个统帅,不喜他的放荡不羁,但他们明白,现在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战友。
他们分别向自己领命驻守的阵地走去,或许那里就是他们的埋骨之地,但他们整毫无畏惧。A所谓战友,就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从他们踏上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开始,不论生死,他们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笔墨丹青的辉煌一笔。
此刻,为了这片饱受战火硝烟袭扰的土地不再遭受铁蹄的践踏,他们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战鼓声停,江策川一骑当先,率军冲锋。其余将领率众围城,将庆通成几个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
按理说,大军压境,格达连那纵有五万兵马,但此时他的兵马都受困一方城池之内,即使他天纵奇才,将星转世,也不该如此镇定。非但丝毫不见紧张之色,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江策川疑心有诈,勒马驻足,让身后铁骑原地待命,自己则策马上前,暴露在西戎弓箭手的射程之内。
江策川无愧于江国公“天生将领”的评价,果然不出所料,就在他勒马驻足的功夫里,格达连那已派部下押着一名俘虏来到城墙之上。
那人一头乌发披落在肩,凌乱不堪,身上所穿轻薄衣衫破破烂烂,不过将将蔽体,隐约露出内里青紫伤痕,红肿一片。
单薄身躯在寒风里缩瑟颤动,远远望去,令江策川万分眼熟,一时之间却也分辨不出。
看着格达连那一把扯过那个男人,脸上满是志得意满的大笑,他的内心于分秒之间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又被他自己快速否决。
格达连那像是窥探到他的内心,恶狠狠地攥住俘虏的长发,迫使他抬头。
脏乱的发丝之间映衬出一张脏污满面的脸,可那污秽之下熟悉的五官面容,却让江策川如坠冰窖。
他最不想目睹的一幕还是发生了——格达连那手里的俘虏不是别人,正是月余前那一仗里被敌人活捉的江氏少将军,江策川的同胞兄长,大晋骠骑将军江书琅。
西戎人信奉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他们数年卧于风沙,枕着刀剑,过着劫掠的生活,拥有强健的体魄。他们是大漠里最英武的勇士,没有下跪求饶一说。
江策川明显低估了西戎人的狠辣,格达连那没有如他预期那般,以他的兄长为人质与他谈判,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杀了江书琅的意图,却做出更具侮辱性的举动。
西戎人以游牧为生,少数部族定居绿洲从事农耕,保障粮食供应。然而西戎军队数量庞大冗杂,多为骑兵,机动性强,后方辎重难以维系。往往采取以战养战的策略,沿途劫掠补充粮草。
这样的军队自然不会有B军中章台一说,通常是绑来几个平民女子,然后杀人灭口。可故去定国公早在战事伊始,就让人安排护送关外城池里的百姓入关,躲避战祸。
西戎士兵无法像以前一样,于是沦为阶下囚的江书琅,就成了忍耐许久的西戎士兵们发泄的对象。
江策川眼睁睁地看着兄长为人欺辱,眦目欲裂,用力抽动马鞭,想要奋不顾身冲进城内救出兄长,却被人一把扯住缰绳——是荣峥。
自那日随军出征开始,荣峥先是携君令向北抵达西陵关,协助西陵关守将击溃西戎、北狄的小股骑兵。而后一路西行,途经江家长女雪缨将军江诗岗驻守的嘉峪关,再由关峪马道直达雁门关。
他沿途打听雁门关战事和西戎动向,得知格达连那三日前派人将俘虏全部押至庆通城,不敢搁,日夜兼程,才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赶至战场。
早在策马之前,他就注意到了城墙之上受尽折磨,形销骨立的那个人。心里痛得的厉害,却不同不保持理智,咬牙作出冷静姿态,无视志得意满的格达连那,以满不在乎的神情讽刺他将手里的筹码看得太重。
江策川的愤怒和恐慌早在亲眼见到兄长受辱的那一刻达到顶,他不明白素来与兄长交好的荣峥为何阻挡自己前去营救兄长,他只知道,如果今日没能救下只长,他成许会失去再次踏足战场的勇气。
荣峥猝不及防,手上力气一卸,被他轻易挣脱。暗骂一声,挥舞马鞭追上前方拿命发疯的小崽子,使劲扬鞭,将他抽落马下。神情森冷,居高临下:
“不要命了?!你想干什么?这是战场,两军对垒,你作为主将,你想做什么?!你想让你的将士都为你的鲁莽陪葬吗?!”
不知是否因为此地离城门太近,还是因为荣峥抑制不住愤怒,没能控制好音量,令城墙上的江书琅听到动静,剧烈挣扎。可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眺望雁北绛紫军旗所在的方向。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争执的二人身上。待看清二人面孔,他的瞳孔骤缩,如坠冰窖,喉结艰难滚动,从牙缝里挤出含糊而又绝望的音节:“不…不要…!”
似有所感,江策川猛地抬头,看清兄长眼底暗蓄的绝决,瞬息之间读懂了他的心思,僵直在原地。紧握的指尖插入掌心,也好的感受不到疼痛。
荣峥顺着他的视线一眼望到尽头,对上江书琅坚决不屈的眼神,悬在胸腔里的心狠颤不止。
江书琅察觉到荣峥的犹豫,故意移开视线,用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自己的同胞弟弟。
在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催促下,江策川终于有所动作。他浑浑噩噩地自背后箭筒中抽出玄铁利箭,用僵直到无知无觉的手指拉开弓弦,对准长兄,却始终狠不下心射出那一箭。
手里的木制长弓仿佛用重铁打造,握在手里有逾千斤重,压得他向来平稳的双臂颤抖不止,始终无法锁定目标。犹豫不决间,突然,一只手覆了上来。
荣峥的手很稳,他余后人生中不会再有比当下更平稳的一次射箭了。他像是作出了一个重大抉择,紧抿嘴角,拉弦,搭箭,松手,向江书琅射出有力的,足以贯穿心脏的一箭。
劲疾迅猛的箭矢洞穿江书琅的心脏,同时也射进了站立于他身后的格达连那的胸口,自他心口处贯穿,狠狠钉入城楼的门板。箭羽晃动,入木三分。
江书琅的遗躯似是断了线的风筝,从城墙处跌落,黄沙四溅。
见此情景,江策川无法忍耐心中悲恸,以肘连击荣峥腹部,挣脱身后束缚。一个回身拽过他的衣领,用尽力气往荣峥脸上招呼一拳,就要翻身上马,去抢回兄长遗躯。
荣峥忍住剧痛,一马鞭将人甩下马,偏头吐出一口血沫,反手一掌挥在脸上,扯住领子怒吼:“江策川,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更重要!你应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掉转你的马头,回去指挥你麾下的军队,夺回庆通以慰你兄长及战死将士们的在天之灵!你到底明不明白?”
说话的功夫里,留守城内的西戎大军已经大开城门,在另一名西戎大将库布齐的带领下,开始第一轮的冲锋。
马蹄踏过之处皆起黄沙,除了库布齐有意羞辱对手,特意策马踏过那具大晋将领的遗躯外,其余士兵都自觉避让。哪怕是作为对手江书琅也值得他们尊重,这是他亡故后应有的最后一点体面。
荣峥置身于千军万马之间却浑然不觉,或者说,他站在这里,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亲手射出那一箭后,他便犹如一匹恶狼,失了长久以往禁锢于脖颈的枷锁,再无任何顾忌。
“A你以为名将之路是那么好走的吗?成为一名合格的将领,就必须将仁慈与温和从心底彻底抹去。你必须心如铁石,冷酷无情,即使对面站着的是你的血亲挚友,你都必须向他们挥出屠刀,用你的理智与谋略带领你的士兵走向最终的凯旋。”
“A这才是真正的名将之路,一条注定痛苦,注定孤独与血腥的永不能回头的道路。在这条路上,能信任的只有你自己,你必须独自作出抉择,并且承担这个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这个战场属于你。现在,你该拾起你的刀剑,带领你的部下,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荣峥后退一步,深深看了一眼这颗大晋即将冉冉升起的将星,转身策马冲入西戎军阵。他要带回江书琅的尸身,践守年少时许下的死生同归的诺言。
他的活犹如当头棒喝,一棍子砸醒了一直试图躲避现实的江策川。
现实注定是残酷的,战场上无血亲、无旧友的准则亘古不变。而现在没有时间留给他缅怀从前的过往与天真,防守与进攻的抉择已然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