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故意询问费句有几副碗筷时，起身朝着他那处走得近了，隐约嗅到了一丝他腰间香囊的味道。

的确有几分熟悉。

谢陨闻言，仔细回想了一番，才道：“不像吧。”

他如此自然地唤出这句“夫人”，萧惊妩听着都有些不习惯。

她思忖一番，道：“应当是我想多了。”

费句身上那只香囊，无论是材质或是做工，都远比不上先前她赠与谢陨的那只，上头的花样也并不相同。还有这味道，虽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却并不像是从前在什么地方闻过。

她也不知心头这股没由来的相似感，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大抵天涞人的香囊都是如此，花样不过那么数十种，常用以填充其中的香草也不过这些。

是她多想了。

用过了膳，谢陨同她说：“你用木箸，将碗中的香叶菜捣碎。”

萧惊妩闻言照办。

然要将整根菜叶捣碎，还是得颇费一番力气的。如今她肩膀那处有伤，不太能使得上力，稍稍一用劲，方才肩头裂开的伤缝，登时裂得愈发大了。

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娇气过，竟拿这区区两根烂菜叶子都没辙。

“我来吧。”

听谢陨如此说，萧惊妩不禁看了过去，心想你被绑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如何能捣碎它。

他站了起来，伸出食指轻轻在长凳上叩击。

其双手直直垂落在面前，手臂和身子，被铁链紧紧绑在了一起，两只手倒是还能动弹，只是抬不起来。

她会意，将呈着香叶菜的碗放在了长凳上。

谢陨接过了木箸，以一种极为憋屈的姿势，竟还真将这菜叶捣碎了。

他端起碗，扫了一眼萧惊妩肩膀那处往外流血的伤，打从方才她自榻上起来，伤口崩裂，血就不曾停过。

“敷在肩膀上。”

萧惊妩道：“多谢。”

她也不同他客气，将这菜叶渣捈于伤患处。

一低头，那股浓烈的血腥气便钻进了鼻腔。

许是自己闻得久了、并不觉得有什么，萧惊妩这才想起来，自己大约浑身上下皆是血腥味。

思绪被拉回了不久之前的那日。

她在谢陨房中等着，问他此番领兵驰援的将军是哪位。

那时他周身也萦绕着和她此时一般的血腥气，眉眼间的不虞十分明显，想来，是不喜欢这般味道。

萧惊妩起身，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一些。

日薄西山，天色渐晚。

屋子里不曾设有烛台，渐渐暗了下来，令人难以视物。

如今什么也看不清，也没什么事可做的，当就寝了。

谢陨打了个哈欠，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下，尚且能够勉强看清屋中情形，起身走到了榻边坐下。

“先前那话本子中所讲，千金小姐被迫与皇子同房，皇子便自发去打了地铺，可如今这般天寒地冻的，被衾也不多，我就不同夫人客气了。你喜欢睡外边，还是里边？”

千金小姐？

他冷不丁提起这档子事，萧惊妩险些没能想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

是有这么个话本子，上回谢央与他来栖迟居时，她曾提过一嘴，后来便被谢央借了去。

当时谢央曾说教他也看看，他没应，看样子，大抵最后拗不过谢央，还是被逼着将这本书给看过了。

萧惊妩道：“我睡外边吧，王爷如今被捆成这般，若夜半摔下了床，怕是爬不起来。”

天涞人颇为重视男女大防，她虽身处天涞，所思所想却仍旧是沅国的习惯。在那边，可没什么女子与谁同床共枕、便失了清誉一说，即便有，失了清誉的也是男子，她也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

谢陨笑了笑。

“行，不过夫人放心，我的睡相一向很好，万不会将你踹下床去的。”

说罢，便踹开了鞋履，躺在榻上，朝着里头滚了两圈，躺好。

萧惊妩也随之一道躺了上去，好在这床榻够大，并不至于挤着。他们虽并肩躺着，却也不曾紧挨，同独自一人睡着无甚差别。

她掀过被褥，发觉上头落了一层薄灰，复又站起，将其抖了抖，才盖在了自己与谢陨的身上。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窗棂上封着一层油纸，白日里十分透光，可一旦入了夜，那些微末月光便被封在了油纸的另一层，难以照射入户。

黑夜中，萧惊妩阖上双眼。

她并不太困，闭上眼令自己入睡，脑中却不受控制地东想西想。

眼前一会儿是蒋水在轩辕府中受欺负的模样，一会儿是她在沅宫中舞剑的时候，脑海里那些七零八碎的记忆胡乱拼凑着，交织在了一起。

这般情形她已然习惯了，迷迷糊糊不知想了多久，才生了些并不明显的睡意出来。

眼看着便要沉沉睡过去，脑海中忽然画面一转，眼前母皇的脸，赫然变成了白君。

白君的头颅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她的眼睛还睁着，死死地看着萧惊妩的方向，却已然没了生息。

那双眼睛似乎犹在眼前，定定地盯着她。

萧惊妩顿时心中猛然一惊，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动作间无意牵扯到了肩膀的伤，痛意令她清醒了两分。

她呼了一口气，想要将脑海中的记忆暂且抛去，伸手想要扶一扶被子，却忽然触碰到了一抹温热的触感。

萧惊妩先是一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如今她的身侧，还睡着另一个人。

她收回了手，动作放得轻了一些。

她偏过头去，可是屋中太黑，什么也瞧不见。

只能隐隐感受到，身旁人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

看样子，是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她心里不知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

一对新婚夫妻，一直到此刻双双做了俘虏，才同床共枕。一个浑身是血，一个被铁链紧捆，两人往这儿一躺，不似是夫妻，倒似是战友。

这般想着，她倒没再记起那时战败的情景，稍稍能安下心睡着。

正要睡着，忽然闻见身旁似乎有人低语。

她下意识醒神静听。

是谢陨。

他的声音极轻，话语有些模糊，低声喃喃着，听不大清楚说了些什么。

待他停下之后，萧惊妩在心中仔细回想了一番，才隐约揣摩出了他所说的话。

他说的好像是——

母妃，这里好黑，你在哪儿？

不知过了多久。

萧惊妩忽而睁开了双眼。

身侧那道呼吸依旧平缓，他不曾醒来，只是脑袋微微朝着她的方向侧了一些。

萧惊妩偏过脸，隐约感受到了他呼出的温热气息。

她缓缓地将被子掀开，起身下榻。

屋中十分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她依着记忆缓缓走着，步子放得很轻，免得吵醒某人，绕开了屋中陈设，紧贴着墙边，去寻窗棂。

还好，待靠得近些，可隐隐窥见从油纸那边透过来的一丝光亮，她走了过去，在路过木桌时，摸索了一番，寻见了先前用膳时的木箸，拿了一只在手上，随后继续前行，走到了窗棂边上才停下。

她伸出手，摸了摸覆于窗棂上的油纸，随后用木箸，沿着油纸边缘轻轻戳了过去，将油纸戳出了一个小洞。

刹那间，皎洁月光从小洞中透了过来。

只是这洞太小，透进来的光亮宛若萤火，远远不够照亮屋中。

她扯住油纸，以木箸尖些的一端缓缓划下，将油纸划破，以其余三个方向重复。

不消多时，油纸便被裁了下来。

月明如水，和着星光，将屋中的漆黑死寂一扫而空。

虽不比烛光明亮，却聊胜于无。

谢陨正在睡梦中，忽然身侧人翻身下榻，虽动作已十分轻缓，他却仍旧难以避免地被惊醒了。

他掀开眼皮，却什么也看不见，只隐隐察觉到，身旁人不在，静静聆听着她的脚步声，似乎朝着屋中另一边的方向去了。

虽无法视物，他却仍旧朝着那个方向看去，仔细留意着她的动静。

一直到，窗纸被划破，月光陡然照了进来。

心头些微阴霾，骤然被清明月光荡了个干净。

谢陨静静地躺在榻上，望着那边的方向，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一缕清灵的光，照在了她的面庞之上。

眼尾落着的那颗红痣，平日并不十分显眼，偏生此时却明晃晃的，覆着一层淡光，宛若一点朱色星光。

一缕凉风钻了进来，吹动了萧惊妩的发丝。

此刻万籁俱寂，她静静站在窗边，打眼瞧着外头的景色。

这地方果真是座荒山，杳无人烟，放眼望去，四下尽是一片杂乱荒芜的树丛，偶尔还有杂乱脏污的雪和冰层，并不怎么洁白，像是被无数双脚踩过，唯有难以落脚之处的雪是净的，上头还晃着光，大抵是折过的月色。

今日被谢玟那般折腾，头发已是十分凌乱，夜风吹得她清醒了两分。

她垂着眼，伸手将自己的发髻拆了下来。

五指捋过青丝，徐徐梳理着，发丝披在她的肩头，宛若上好的绫罗绸缎。

望着月色之下，萧惊妩的身影。

谢陨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方才在睡梦中，似乎喃喃说了两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