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仙庙前搭起一个高台,台下吹吹打打,台上咿咿呀呀,一人身着戏服,捏着腔调,边唱边翻筋斗、搭弓箭,另有五人矮身相连,手中各举木棍,棍子上面都连着同一条彩绘的纸布长龙,那龙随五人手中竹棍摇头摆尾、盘旋窜跃,甚是灵活,一人一龙在台上不停追逐厮打,显然是在演那一出羿诛邪龙的故事。
台前摆满长凳,上面早就热热闹闹,坐满了看社火表演的人。
璃音拉了瑶光过来,看了一会儿,跟着喝彩了一回,一瞥眼见着“三仙庙”这三个大字的金字大牌匾,不禁好奇起来:也不知这庙里供奉的究竟是哪三位大仙?后羿神君肯定要算一个,另外二仙却不知会是哪二位仙人。
这么想着,便撇下了社火,拉上摇光,一起逛进了庙中大殿。
大殿中央果然供奉着好大一尊后羿金像,眼似铜铃,身若金刚,手持一把落日神弓,威猛非常。
往右边一看,丹凤眼,卧蚕眉,金塑的雕像虽看不出红脸,但看那快拖到地上的长髯,再加手上一把威名赫赫的青龙偃月刀,无疑供的是关公大帝了。
再往左看,璃音却是一愣:“这个不是文昌帝君?”
摇光神色不明地点头:“是他。”
那塑像儒巾长袍,文雅端庄,左手捧一册书卷,右手握一支粗杆大毛笔,不是文昌帝君却是谁?
但转念一想,也确实再正常不过:龙溪村地处峡谷,农耕不济,村中人若想长点出息,一等从儒,二等从商,故而进这庙里,不是求进学做官,就是求行商顺利,这“文武二圣”一文一武,一个保功名富贵,一个保平安发财,供在这里再合适也没有了。
璃音一转头,就见摇光眯眼紧盯着文昌帝君的金身塑像,眸光闪动,若有所思,甚至还透着一股蠢蠢欲动。
他这是什么表情?天宫中总传闻摇光星君与文昌帝君多年好友,好到就像秤不离砣,难道他们……
她的胡思乱想还没来得及发散,就见摇光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老师,这个算是熟人,他的金像可以撬么?”
……合着你这是看上了人家金子打的塑像,要撬人家的金身当钱花?
说来也是有趣,这位帝君的金身在这里接受香火供奉,本尊却在隔壁望仙镇差点被人剁成肉酱,还作为油头粉面的奸夫,被一个老秀才画进了小黄书里,形象猥琐,貌似还很畅销。
想他最近过得也够折磨的了,就别再折腾人家的金身了吧。
于是璃音指向大殿右边的一个次间,默默转移话题:“不是三仙庙么,怎么那里面还供着三尊小像,这不成了六仙了?”
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刚拜完文昌,闻言向璃音笑道:“姑娘是外乡来的吧,这个大的主间是三仙殿,供的是天上的三仙,那边小的次间是三仙堂,供的是地上的三位土地仙,我们叫做地三仙。”
璃音点点头,神情有些古怪。
待那书生走远了,摇光看她脸色不对,十分警觉地发问:“怎么了?老师可是察觉出哪里不对?”
“哦,那倒不是。”璃音摇头,去乾坤袋里掏出一条炸鱼干塞进嘴里,“就是听着怪有食欲的。”
说着走出大殿,璃音看着庙前熙熙攘攘摆摊的小贩,嚼着小鱼干暗想:如果是我,一定不卖什么字画,就在庙门口支两口大锅,一锅煮三鲜汤,一锅炒地三鲜,保管生意兴隆。
又往前走两步,正巧逛到廉秀才的摊子,摊前站了不少买书挑画的客人,尤其那本《楚燕偷春》,几乎人手一本,果然畅销。
廉秀才一边呵呵数着银子,一边喊道:“要买的赶紧了!卖完这一摊,今年再要可就没了!”
摊前一个矮个子客人惊道:“怎么就没了,廉先生你要封笔啦?”
另一个高瘦的客人道:“今年乡试年,廉秀才,你这是又要去考啊?”
那矮个子笑道:“原来如此,那肯定是要去考的。”
忽然一个身穿红裙,头戴帷帘的女子,随手翻着摊上一本《藩青莲药鸩武太郎》,声如银铃般笑道:“摊主也是好封笔的了,这系列自从川公子开始画了,谁还来买你的,这本怕不是落了五年灰,还没卖出去的吧?”
廉秀才一听这话,登时就要开口怒斥,一抬眼,却见对方身姿婀娜,正是来的路上把他看呆了的那个曼妙女子。
被自己偷偷肖想过的姑娘讥讽,那杀伤力更是远超路人百倍,他其实早已憋红了一张脸,却仍故作淡然地冷笑道:“川公子?他怕是再也画不出来了。”
那高瘦的道:“怎么,川公子宣布封笔了?”
那矮个子原来是廉先生坚实的拥趸,当即拍腿叫好:“封得好!那个什么川公子,画到后来,居然让藩青莲领着一帮女的,隐居到山里逍遥快活去了,简直岂有此理!还得是廉先生画得好。”
那红衣女子冷笑道:“他那是老婆跟人跑了,专爱画些女子被剖心挖肝的场面来泄愤呢。”
廉秀才还未说话,那矮个子竟比自己被骂了还要激动,立马粗红了脖子,抢着说道:“我们看的是爷们之间义薄云天,你个小娘们懂什么!”
那红衣女子也不恼,嘻嘻笑道:“原来只许你们爷们帮杀老婆义薄云天,那我们姑娘之间情比金坚,帮着毒死几个没用的丑老公,带她去过快活日子,怎么不见你来歌颂歌颂?莫非你就是那种没用的丑老公,川公子这么一画,你是生怕你老婆买回家看了,半夜睡都睡不着了吧。”
“你!你!你!”
那矮个子怒伸着一根指头,对着那红衣女子“你”了半天,最终只憋出三个字来:“你放屁!”
那红衣女子哈哈一笑,丢下手里那本《藩青莲药鸩武太郎》,扬长而去。
璃音看着她一步一扭,尽情向周围人展示着自己细软腰肢的背影,一点儿不觉风尘,反觉从未见过如此洒脱的女子。
只是对她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依旧在璃音心头萦绕不去,也依旧找不到解释。
这时旁边一阵锣鼓敲得震天响,原来是那边社火演到后羿射日的高潮戏码了。
璃音还兀自沉浸在那红衣女子的背影里面,就听摇光指着那边高台在耳边喊她:“老师,你看。”
璃音转头看去,就见高台上一人扮作后羿,拽满了弓弦,就向一个扮成金乌小太阳的小孩射去。那箭来势劲疾,直射小孩背心,小孩一面往前飞跑,一面不住地回头张望,见那箭射来,头向后望,脚下往前不停,身子向侧旁疾扭,小小的身躯便仿佛分作了三截,三截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这个姿势……
璃音飞速地与摇光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呼:“是它!”
这个姿势,可不就与揽华公主床头那个神秘小鬼的体态一模一样!
“小七,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守桥的高大哥说过,说后羿神君一连射了九个太阳,有一个就落在望仙镇上,所以那里四季颠倒,四月板栗就熟了,比八月还热。”
“老师是想说,皇城里的大旱,恐怕与公主床头那只小鬼有关么?”
那小鬼的身形扭曲怪异,璃音当初把他当做荀满,自然就以为他是遭了马蹄强踢,以至骨骼错位,但眼下看了台上这出《后羿射日》,她心底渐渐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揽华公主床头那只小鬼,当年会不会就是这样扭身躲避背后刺来的凶器而死的呢?更有甚者,他会不会就是当年被后羿射下的那九个金乌太阳中的一个呢?
这个猜想十分大胆,但并非没有可能。
否则何以感应到人类游魂则必有响动的引魂铃在碰上他时,不会示警。
又何以一个小鬼,能够轻易逃脱摇光布下的星罗棋布大阵。
甚至如今想来,上一世的皇城大旱,其实也颇有蹊跷之处,当时她见旱情属实,便请了雨神过去降雨,但凡间旱灾,一般数日大雨即可缓解,而那次的雨却整整下了三个多月,就好像城内藏了个浇扑不灭的火种一般。
但如果真是藏了一个太阳的游魂,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只是尚有一个疑问。
“小七,你说为何当时昭宁皇帝和揽华都口口声声认定,那个小鬼就是来寻仇的荀满呢?”
荀满的游魂被马道长拘走,根本从未离开过望仙镇,更别提出现在万里之遥的皇宫之内了。况且真正的荀满又与那个小鬼的长相完全对不上号,却何以皇帝和公主都接连认错?
摇光微一沉吟,道:“我在战场上伤过的许多妖魔,我都记不得他们的长相,但如果路遇小妖,见我就杀,我应该会认为那是其中一个来找我寻仇的。”
璃音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不由得心间一颤:是啊,当年她狂性大发,杀尽虞家村七百一十四口人,又何曾记得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长相了?但当梦魇来临之际,她根本无需核对什么长相,她自然知道是他们来梦里找她了。
揽华公主虽然娇纵,但心地其实并不坏,此前也从未闹出过什么人命官司,望仙桥上那一场意外来得突然,惊马狂奔,她又急又怕,匆匆一瞥之下,估计根本就没瞧清荀满长什么样子,回到宫中,床头立刻冒出来这样一个夜哭啼哭的小鬼,她自觉做了亏心事,自然而然就会把它当做是荀满的鬼魂了。
璃音越想越笃定那小鬼就是当年被后羿射杀的金乌之一,但又有一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可若是如此,揽华公主便与它无冤无仇了,那它又为什么那么巧就在公主回宫后出现,又要每晚都坐去她床头哭呢?”
摇光也只是摇头:“学生不知,或许我们应该再回去宫中看看。”
话音刚落,忽听得台下看戏的人群里面传来一声尖叫:“骨……骨……”
那人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话没说完,就眼珠一翻,晕了过去。
接着戏台下惊叫之声四起,众人都纷纷从长凳上跳了起来,大睁着双目四下逃窜,台上几个扮戏的也是吓得连破音带跑调,又滚又爬地都躲去了台子后面。
待高台之下众人散尽,锣鼓声歇,一条条被碰得七倒八歪的凳子之中,却有一个身影始终静坐不动。
或者不该说是一个身影,而该说是一具白骨,一具完整的,坐姿优雅的,安静听戏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