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愣了一愣,转头对上璃音那杀机尽显,有如实质的视线,不由得全身都打了一个寒颤。
分明只是一个眼神,却仿佛已经被她扼住了喉咙,差点就要喘不上气。
黑衣人心下一凝,当即伸手入怀……
与此同时,玉横在主人的召唤下腾身而起,当的一声,就砸上了那残镜的背面,本就残碎的镜片再一次四散迸碎,这一次彻彻底底被撞作了齑粉。
细碎透亮的银屑在空中纷扬着炸开,黑衣人只觉浑身的血管和头皮也跟着炸了开来,在那一撞就把上古神镜撞得灰飞烟灭的玉葫芦由青转红,大张着葫芦口就要对向自己时,她以此生从未有过的迅疾之势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块残镜,并将其催动。
银白色镜光迸射,霎时间,空中飞扬碎裂的银屑消失,残镜又如被那葫芦撞碎之前那样,完好地悬在空中同样的位置,只这一次,一块残镜变作了两块。
少女眼底一片清明,没有氤氲着杀意的怒气,也没有血染一般的红,玉葫芦乖乖地在她腰间坠着,她正毫无防备地被一柄蓝白色寒光闪烁的长剑在背后狠狠一推,向前一个跌扑,跌在了跟前的雕花大床上。
黑衣人仍用那一块残镜牢牢锁住控剑的男人,并在少女惊急回头之前,用另一块镜片将她也一并锁住。
看那少女被碎镜银光止住了回头,黑衣人冷哼道:“脾气倒是不小,只可惜撒野撒错了地方,不该在你姑奶奶我面前发作。”
残镜悬在璃音额前,银白色的光映得她小脸一片冷白,镜子里,一个少女正端坐在一捆薪柴之上,没有表情,也没有情绪,就那么一直一动不动地坐着,坐着,坐在炽烈日光之下,坐到日头西坠,又坐到红日东升,她仍旧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坐着……
“这什么鬼。”
黑衣人从未看过这样奇怪诡异的人之过往,那画面里若非是还有一轮太阳在每日勤勤恳恳地升升落落,她都要以为是这镜子在哪一段里卡住了。
她还以为能看到点魔女大杀四方这样的刺激场面呢,结果跟看了副少女端坐图似的,无聊,但就是因为这画面太平淡无聊了,又叫她抓耳挠腮期待着这少女到底什么时候会站起来,也叫她止不住好奇地想要弄清楚,这少女坐在这堆柴上,到底是在做什么。
璃音看着镜中端坐柴上的少女,心里想的却根本不是画面里的事情。
她对于自己做凡人时的许多记忆都已经淡忘了,但她还记得自己从小就是个有些“古怪”的、能在各种旁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自娱自乐的女孩。
比如系一根麻绳跳在枯井里看一晚上的星星。
又比如花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把厚厚的几十卷书册子一页一页全都拆了,再一页一页重连成册,只为换根自己中意的缝线。
更不用提在玉横里拼绿豆的那三百年了。
所以就算哪天抱了一捆柴坐在上面发呆,感觉也像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没什么稀奇。
她看着那面镜子,在想那黑衣人分明就在她身前,那方才推她的,就只能是小七。
小七不会无缘无故地推她这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推一跌都只在转眼,何以这面镜子却仿佛预判了自己将要倒下的位置,这份预判过于精准,甚至可以说是毫厘不差,就在自己额前一寸的地方,静静地等着自己跌扑过来。
小七和虞姐姐刚刚才讨论过可穿越时空的昆仑镜,现在这块残镜里映出的又是她尚是凡人时候的画面。
她心念稍动,便已经有了答案:除非这已不是第一次她被小七推倒在这个位置,除非上一次在这一推之后,这个黑衣人就陷入了不得不扭转时间、重来一次的险境。
而床头那一坨漩涡,恐怕扭曲的也不是空间,而是时间!
这个黑衣人,是一个跨越时间而来的时空窃贼。
那么黑衣人就理所当然能够预判她接下来的全部行动,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排除所有第一本能驱使下的行事,比如现在她急切地想要回头,那么她就绝对不能回头,否则就会落入黑衣人的预判!
她最该做的,该是出其不意,打黑衣人一个措手不及。
她看那黑衣人津津有味地注视着昆仑残镜中的画面,却放心地没有对她再加限制,想必是这面镜子可匹敌魂术,摄人心魂,但她的魂魄有玉横这个金钟罩护着,这镜子于她而言,实在就和一面普通的铜镜差不多。
于是她便从善如流地仰起头,任由那银白色光线一点一点地照亮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然后趁着黑衣人沉迷观赏她的过往之际,倏然抬手,铃铛手链化作长鞭甩出,直向黑衣人的脖颈缠绕而去。
却不想身后破军与她同时动作了起来,携着疾风裂空而来,铮铮两声,两面残镜应声而碎,破军连破两镜,剑身却一滞未滞,寒芒袭掠,如流星飒沓,径直就要向那黑衣人的脖颈斩落。
黑衣人听着这两声风啸迎面疾至,大惊失色,这两人的反应竟如此之快!
都怪这个会乱红眼睛的恐怖魔女的过去太过诡异,害她一时好奇,竟看入了迷,连逃跑都给忘了。
幸好……
就在那长鞭绕颈,寒剑已然砍入一半,颈侧鲜血狂喷之时,黑衣人胸前细碎的银白色冷光一闪,空中两面残镜再次高悬,其中一面再一次去将那控剑的男人控住,而少女也再一次被推跌在雕花大床之上,被另一面残镜的银光罩住。
黑衣人伸手探入衣领一扯,扯断颈间一根微不可见的细线,将那线上坠着的第三块残镜捏在手中。
时间漩涡仍在,她本可以趁此一瞬逃走,或是干脆回到开启时空漩涡之前,另寻个时间过来取画。
而且,手中这块,是她拥有的最后一块神镜残片了。
但想着方才脑袋被扯着砍下一半的感觉……
她自诩有神器在手,有移时换天之能,何曾在谁手下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黑衣女人眸中的滔天怒火被淬毒的冷光层层包裹着,不管他们是谁,她今天,一定要杀了这两个人!
他们果然很快就再次反应了过来,鞭若游龙,剑似流星,虽有前后,却几乎是同时以间不容发之势向那黑衣女人原本的位置袭去。
但黑衣人要抓住的就是这仅有一瞬的前后落差,她隐在黑色面巾之下的嘴角扯出一个兴奋而阴戾的弧度,就在少女鞭影先起,而剑光尚未触及第一块残镜的瞬间,足尖一点,整个身子轻飘飘地跃空而起。
那伏在床上的少女果然不得不跟着起身扬鞭,眼看少女身法极快,黑衣人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眼中阴毒寒光迸闪,引导着少女来到了她应该抵达的位置。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石火电光之间,只听嗤的一声轻响,是可切金断玉的寒光利刃没入碧石的那种清灵细微的声音。
冷到极致的时候,人其实是会感觉到热的。
那剑的剑锋一如星辉清冷,璃音只觉心口忽然传来一阵焚冰煮雪似的灼烫刺痛,这刺痛她并不陌生,就是这份熟悉的刺痛,结束了她在月牢浑浑噩噩的三百年,为她过得一塌糊涂的前世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了结。
剑尖刺胸而出,带出一抹殷红血色,那血顺着冰寒剑身不断向前流淌、汇聚……最后凝成一颗滚圆的赤红血珠,沉甸甸地坠在那冷硬的寒铁尖端之上。
像注定要滑落屋檐的一滴雨,血珠只停留了凝结的那一瞬,一旦蓄满重量,便再攀不住那冷铁,只被后面涌上来的热血拥挤着变沉,变沉,再变沉,最后终于向下一坠,无声滚落,沁入了床上用金丝银线绣着蝴戏海棠的锦被之中。
血珠一颗接着一颗,自那剑尖凝结又淌落,璃音的意识有一瞬的模糊,只有失血的感觉是如此清晰。
“阿璃——!”
有谁惊声喊着她的名字。
是小七么?
一定是她痛得迷糊了,小七怎么会喊她作“阿璃”,从未有人喊她作“阿璃”的。
接着便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托起了她的面颊,让她对上了一双强自镇定,但一看就藏满了兵荒马乱的双眸。
她从未见过这位神君如此惊慌失措的神色。
她立刻听见耳边有人在捏着嗓子冷嘲热讽:“哟,小郎君,这一脸惊慌的样子是要做给谁看,这种事,你不是早就已经对她做过一次了吗?”
璃音听不明白黑衣女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能感觉到他的拇指在她的脸上轻柔地摩挲着,动作和声音都轻得像是在安抚一片羽毛:“你别怕。”
她不怕,只是有些痛,不,是很痛很痛而已,不过她有玉横护体,这些伤都不算什么,只是暂时痛一痛,都会过去的。
玉横青光暴涨,只等长剑拔出,便要替主人疗伤。
可他为什么迟迟不把剑拔出来呢?
“我不……”
她本想告诉小七她不怕,喊他赶紧拔剑的,谁知一张口,喉头翻滚着的那些腥甜血液便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嘘,别说话,听我说就好。”他温柔地用袖子替她擦掉唇角的那些血迹,声音轻到近乎发颤,“阵法已经见血启动,无法停下,我会送你回去九百年前,你只管去寻你本来就要找的东西。”
床下灵力翻腾汹涌,一个巨大猩红的符阵缀着蓝白色冷光猛然亮起。
璃音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她听话地没有开口,不想在如此要紧的时候再呕血打断他任何关键的叮嘱,于是只是安静地向他点了点头。
“如果到了那里太过陌生,就去王都的武宁侯府找我,只是听说那时学生的脾气不好,还要请老师多担待了。”
他说到最后,微微笑了起来,但璃音看得出,那依然是个故作轻松的安抚的笑。
阵法的红光已渐渐将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也把眼前人的笑仿佛隔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从喉咙里轻轻地“嗯”了一声,怕他听不见,就在一片如血的红光之中,也点着头冲他弯眉弯眼地笑,叫他放心。
只是要她只身去到九百年前的那个陌生世界而已,这是她本就打算要去做的事,而且一觉醒来去到几百年前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她有很多的担忧,但她一点也不害怕。
贯穿在胸口的那把长剑星辉闪耀,血糊似的红光渐被蓝白色冷光吞噬,不分昼夜高悬于九重天之上的北斗星辰移位疾闪,只是白日里的凡人即便抬了头,也谁也瞧不见这份异样。
他宽厚的掌心又一次贴上她的面颊,但她却感受不到那份温热了,连他的声音也变得无比渺远,仿佛在从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捧着她的脸,说了她能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活下去,活着回来。”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阵法中的红蓝光芒一起湮灭,连带着阵中的那个少女,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这张雕花大床之上,只剩下一床染了血的锦被,和一蓝一黑两道对峙的身影。
怎么会有不用昆仑镜就能开启时空漩涡的阵法?
黑衣女人捏紧手中镜片,全身上下唯一袒露在外的双眸眯起:“那是什么阵法。”
摇光半坐在床沿,浑身如长松覆雪,向她冷冷抬眸。
“怎么,恨我让你刺了那魔女一剑,怕她心中记恨,此生都不会回应你这个偷窥狂一星半点了?”黑衣女人一面收了空中高悬的另外两片残镜,一面哈哈大笑着,“一个魔女而已,刺死了才是为民除害,姑奶奶我送你一个做英雄豪杰的机会,哈哈,你这小郎君,居然为了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就……呃……”
天穹之上寒星静默闪烁,锋锐星芒却从四面八方轰然而下,屋顶,床榻,床前的黑衣女人,都在这轰然一击中化作了一室埃尘。
摇光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默然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些东西,一阵仅可传送一灵,玉横和引魂铃这些自生了灵魄的法器自然是带不走的,他将他们一一捡起,小心收好,又继续拾起脚边的乾坤袋,三枚残镜碎片,还有那一幅画了他在内的宴饮行乐图。
那画不知在何时染上了几滴血红,正巧盖住了蓝衣少年视线中,逐渐浮现的一个少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