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公的手滞在半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素日在宫里横行惯了,见着主子便曲意逢迎,见着不如他的奴才便肆意作践,如今被这个小丫头一说,反倒没了主意。
他看见席容夫人冲他摆了摆手,也便顺势撂下,向后退了一步。
席容夫人虽然面上带笑,眼底却是一片寒霜,逼视着她说道,“好伶俐的口齿啊,若是让你进宫,指不定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夫人说笑了,我能否进宫,要看皇上的意思,只怕还轮不到夫人置喙。”
“是吗?自然了,后宫是皇上的后宫,选谁,不选谁,都只凭皇上一人的心意。不过,宫中也是有规矩的,你错便错在坏了规矩。”
“我方才所言,这里的人都听的分分明明,夫人可不要胡言乱语。”
席容夫人倒是不生气了,轻轻一笑,“你方才说‘年少而慕少艾’,我记得原文应该是‘知好色则慕少艾’。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孩竟在天子居所白日宣淫,苏道员还真是好家教啊,养出了你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1]
苏蕙菁面上通红,想要分辩,却又羞得张不开口。
“杨公公,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子,可万万不能送进宫啊。”
杨公公十分乖觉,高声唱道,“苏蕙菁行为无状,遣回本家,日后不得踏入宫门半步。”
席容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进去了,公公可得留意些,别叫那起子不懂事的混了进来。”
“夫人放心,包在我身上,对了,娘娘面前,还请夫人为我美言几句。”
“那是自然。”
杨公公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夫人慢走。”
席容烟跟着席容夫人进了宫门,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杨公公还跪在地上。
她踌躇片刻,忍不住悄声问道,“母亲,杨公公是从我们府里出去的吗?”
“你终于问出来了,你倒是说说,为何这样想?”
“我瞧着,他对我们很是用心。”
“所以呢?”
“所以,他或是我们的人,或是受过我们的恩惠,才会这般投桃报李。”
“他既非宰相府出身,也不曾受过我们什么照拂,他能有今日的位置,全然靠他自己。”
“那他为何——”
席容夫人止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席容烟,一双眼眸分外深邃,好似能够洞穿一切。
“这便是我要给你上的第一课。”
“烟儿洗耳恭听。”
“你若要一个人对你好,未必要给他多少好处,施以多少恩惠,杨公公便是如此。他从一个刚入宫的小太监爬到如今在御前伺候的副总管,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用自己的脑袋磕出来的。他奉承我们,是因为贵妃娘娘深得圣心,更是因为我们席容家滔天的权势,所以无需我们做什么,他都会心甘情愿地追随。”
“可他就不要半点好处吗?”
“贵妃娘娘是何等的身份,能容他在皇上跟前伺候就是莫大的恩典。更何况,娘娘若是欢喜了,又怎么会少得了他的好处。”
“我懂了。”
席容夫人摇了摇头,“不,你还是没听懂。我想告诉你的是,一个人对你好,未必是受了你多大的好处。同样的,一个人对你不好,也未必是你得罪他了。在这宫里,捧高踩低都是寻常事,你若想要过得好,将来惟一能指望的人就是你自己。”
席容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日之事都是席容夫人一早预料好的,为的就是让自己明白其中这番道理,她迟疑着问。
“那么,苏蕙菁之事,也是母亲的安排吗?”
“那倒不是,我并未想到会碰见她,今日算她走运。”
“她不是被赶出宫去了吗,这也算是走运?”
席容夫人轻笑,“你以为,她方才的话是一时失言吗?”
席容烟一愣,她忽然想起苏蕙菁离开的时候,嘴角是挂着笑的。那笑容很轻很浅,像是被人刻意压制着,却还是忍不住从温暖灿烂的金尘里开出了花来。
席容烟恍然大悟,“难不成,她是故意的?她根本就不想进宫!”
“不错,那丫头看似口无遮拦,其实心中早有算计,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断了入宫的路。”
“母亲既然都看明白了,为何还要帮她?”
“我虽然帮她,却并不是为了帮她。一来,她言辞犀利,处处挑衅,我若不好好敲打她,不仅会损了娘娘的威名,更会折了席容家的颜面。二来,宫门跟前贵女云集,我定要让她们看看,宫里头是谁说了算。三来嘛,我也是想让你明白,世间事没有非黑即白的,大多都是一片混沌。那句知慕少艾原是孟子的话,往好了说便是圣人之言,往坏了说便是污秽之语,全看谁来判,怎么判。”
席容烟恍然大悟,“母亲苦心,烟儿都记住了。”
“你虽然伶俐,却生性单纯,这只是个开始,往后我会慢慢教你的。”
这时候,一个身着淡绿色春绸衣裳的丫鬟过来行礼,她的模样清秀,打扮得也很是规矩,只是足上穿了一双金绦滚边碎花鞋,显得又与别个不同。
“兰鸢,娘娘呢。”
“紫藤陪着娘娘往园中去了,娘娘命我来接夫人和三小姐。”
席容夫人颔首,“走吧。”
兰鸢引着她们往东南方向行去,路上,席容夫人问了她几句贵妃娘娘的情况,兰鸢只说一切都好。再后来,宫人渐渐多了起来,席容夫人便不再言语,席容烟也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敢多说半个字。
行经琉璃瓦的重檐庑殿,掠见金龙样的和玺彩画,绕过天青色的曲桥回廊,席容烟渐觉草木葱茏,小径清幽,鸟语花香,萦于身侧,心中倒是舒畅了不少。
兰鸢回头笑道,“前面就是了,娘娘应该已经到了。”
席容烟隐隐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温婉中带着些许威仪。
“这盘白玉霜方糕摆在皇上跟前,他喜欢吃。诶,这酒有些凉了,皇上喜欢三成温的,你把这壶酒搁在热水里,待着热了六七成再端回来,料着到时候温度刚刚好。”
席容夫人声音有些发颤,轻声唤道,“琰儿。”
席容贵妃闻声转过身来,只见她头戴点翠嵌珠五凤花钿,凤羽处缀着各色宝石,阳光下熠熠生辉,分外璀璨。两串长长的金镶东珠流苏耳坠垂落颈间,衬得她皮肤白皙,吹弹可破。一袭杏黄妆花缂丝梅竹纹纱袍曳地,足上的一双金缎彩绣暗八仙缀珠马蹄鞋更是夺目。
席容贵妃欢喜地走了过来,“母亲。”
席容夫人才要行礼,早被席容贵妃一把拉住。
“这里没有外人,母亲莫要折煞女儿。”
席容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眼眶有些发红。
席容烟屈膝行礼,“臣女请贵妃娘娘安。”
席容贵妃笑道,“这便是三妹吧,快起来,你我姐妹,不必多礼,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席容烟原本眼帘微垂,此刻只得抬起头来,顷刻露出了一张绝世容颜。
席容贵妃端详许久,直到席容烟脸颊泛霞才罢。
“怪不得父亲每每来信,都要盛赞,三妹果真是倾城之姿。”
“古云,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贵妃娘娘仪容万千,乃是倾国之貌,臣女仰慕久矣。”
席容贵妃笑了起来,“都说了,原是自家姐妹,你该唤我一声长姐才是。”
“长姐。”
“好妹妹,今日初次见面,姐姐本该送你一份礼才是,偏生这些日子忙着赏花宴的事,竟是浑忘了,不过,等你入宫了,我们姐妹见面的日子多的是,也不拘在这一时一刻。”
“都听长姐的。”
“娘娘,皇上和太子都还未到吗?”
“按规矩,皇上得去中宫用膳,再和皇后一道过来。太子嘛,他刚才派人传了话过来,说是政务繁忙,可能得晚到一会儿。”
席容夫人点头不语,环视了一圈景致。
席容贵妃神情得意,问道,“如何?”
“别出心裁,美则美矣,只是,花费也不少吧。”
“母亲放心,这些银钱并未动用家里半分。”
“那是?”
“母亲就别管了,横竖没有使我们家的银子就是了。”
席容贵妃不肯再让席容夫人问下去,拉她入了席,“还得一阵子呢,母亲略坐一坐。”
席容烟仔细观察,瞧见坐席排了三圈,席容夫人坐在了第一圈最左边的位子上,她料着第一圈应该是命妇,第二圈应是跟着命妇来的小姐,第三圈应是出身略低些的小姐。
席容烟度其次序,便在席容夫人后面的一张席位上坐了。
席容贵妃又忙了一阵,便过来找席容夫人叙话。
席容夫人和她唠起了家长里短,一会儿是屋里的某个丫鬟不规矩,被她如何给发落了,一会儿又是老爷最近迷上了府里的哪个小妾,她是如何敲打的,两人聊了半晌,却一句也未曾提及宫中的事。
席容烟在后面暗暗听着,觉得实在十分乏味,无聊摆弄起了桌上的酒盅。
桃夭以为她要喝酒,便为她斟了一杯,一不当心,几滴酒水洒在了席容烟的袖口上。
桃夭有些慌了,才要告罪,席容烟却是轻轻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无妨,一会儿就干了。”
“只怕会留下痕迹,姑娘还是用帕子擦一擦吧。”
席容烟觉得有理,便在袖中寻自己的帕子,却没有摸到。
她有些惊,换了另一只袖子,仍是没有掏到。
“桃夭,我的帕子可在你那里?”
“没有啊,姑娘的帕子不一向都是自己随身带着的吗。”
席容烟翻了三四遍,却是一点影儿都没寻见,她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她今日带的帕子上绣了烟雨朦胧的景致,更要命的是,帕子的一角绣有一个“烟”字,女儿家的帕子可不比寻常物件,最是私密,若是落在有心人手里,定成大祸。
“我记得姑娘刚才还用帕子拭面来着,莫不是路上不当心,丢在了哪里?”
席容烟细细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姑娘还是去寻一寻吧,万一被人拾到就不好了。”
席容烟定定神,起身走到了席容夫人和席容贵妃跟前,将自己丢了帕子的事轻声说了。
席容夫人闻言,神情瞬间严肃起来,“娘娘,多派些宫人去寻一寻吧。”
席容贵妃才要招手,桃夭却快步上前拦道,“不可。”
席容夫人瞥她一眼,“桃夭,娘娘面前,岂可放肆!”
桃夭跪下,“此事关乎姑娘名节,若是弄得人尽皆知,恐生事端,还请夫人三思啊。”
席容贵妃点点头,“这丫头说的不错,宫里人心险恶,此事的确不宜声张。”
席容夫人也没了主意,急道,“那怎么办?帕子丢了也不能不找啊。”
席容贵妃想了想,从腰间取下一枚流云百福玉佩,搁在席容烟掌心。
“这玉佩是我平日戴的,宫里人都认得,你带着桃夭沿着来路仔细寻一寻,若有人问,只说是我命你去取东西,一时迷了路,走错了方向。若是找到了,就随便找一个宫人引你们回来,若是实在找不到也无妨,我到时候自有主张。”
“长姐放心,我会小心行事的。”
席容烟将玉佩揣在怀中,便带着桃夭去寻帕子了。
她记性很好,按着来时的路径一处不差的寻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偏这时候宫门口也开始放人了,各家的夫人小姐们一丛丛的涌进来,席容烟躲闪不及,拉着桃夭闪身进了甬道。
二人走了一阵,渐渐有些迷失方向,待席容烟反应过来,想要回到起点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