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马车停稳在布政使府门口。
管事在前面带路,沈令姜与苏克齐齐望着这座宅子,素雅清静,丝毫不像一位封疆大吏的府邸。
进去后满院花卉,各种花类竞相绽放,甚至一些尚未到开花时节的种类,也在此时盛开。
管事边走边说:“我家大人素来爱花,府里一半的屋子用做栽花温室,这些花都是大人亲手打理。”
“养得真好。”苏克不吝啬地夸,又对沈令姜笑道:“待会儿跟主人买几盆回去。”
沈令姜小声说:“看路。”
“大人,沈姑娘到了。”管事将她们领进花厅后,立即躬身退走。
进去扫一眼,花厅内摆了半边墙的花盆,只见公冶海从角落里转身出来,手上还拿着剪子。
沈令姜微微福身,“大人好雅兴。”
“本官武将出身,不通文墨,唯有侍弄这些花花草草附庸风雅。”
“上回仓促,未能尽地主之谊,故今日特邀姑娘前来品茗。”公冶海说着,将剪子递给仆人,吩咐上茶。
今天的语气和上次大相庭径。
沈令姜浅浅一笑,“大人日理万机,理当我登门拜访。”
“这位是?”公冶海目光转向苏克。
苏克抱拳行礼,“在下苏克,见过公冶大人。”
沈令姜道:“这位是朔北苏家三公子。”
公冶海内心一惊,立刻堆起笑容,十分殷勤地说:“原来是苏三公子,快请坐!方才恕老夫眼拙。”
这态度,苏克笑了笑,“我只是个流浪在外的小儿子,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从前老夫在平西侯帐下,曾与侯爷并肩作战,侯爷所向披靡,那一战打得酣畅淋漓,老夫至今记忆犹新,一晃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公冶海叹息道,追忆起往昔,脸上的神情变幻,比适才认真许多。
苏克:“可惜我那时候没出生。”
本以为能借着追忆跟苏克套近乎,谁知苏克压根不理会,短暂沉默后,公冶海看向沈令姜,终于挑明了问:“我已听闻消息,缉察司动作委实快,本官想问,今日之事只是针对越庵赵氏?”
对方问的透彻,沈令姜自然答的清晰:“暂时。”
闻言,公冶海脸色微变,转而道:“越庵赵家虽系伯爵府旁枝,可到底是皇商,缉察司未经审鞫直接缉捕,恐太过仓促,且此案当归冕州府,本官建议移交按察司。”
这老头,这会儿还做墙头草。
沈令姜笑了声,从容地说:“商贾鱼肉百姓是该由官府管,奈何越庵府衙不作为,事情都捅到盛都。缉察司办案无需经三司会审,更遑论按察司。”
公冶海说:“赵氏垄断茶、粮商路,缉察司如此雷厉风行,直接断掉冕州的经邦命脉,到时候影响百姓民生,你等担待不起,此事徐徐图之才是上策。”
“是担心百姓民生,还是担心那笔可观的税收?”沈令姜看着他缓缓地说,语气渐露锋芒,“大人心里既早有别的心思,临到关头左右摇摆可不好,一鲸落万物生的道理,想必您也懂。”
一番话下来,公冶海脸上神情几变,沉默了。
她轻笑一下,自顾地往下说:“大人自光武十二年赴任冕州布政使,至今已有八年,期间还兼任臬台,不知您亲自治理冕州的时日,可足有一年?”
被触及心底最隐秘的心思,公冶海脸色顿沉,且黑沉得厉害,他抬起头,眼神犀利地盯着沈令姜。
一旁不吭声的苏克,在这时候微不可察地侧了侧身,眼神也隐隐变得凌厉。
花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紧张,沈令姜仿若没察觉,仍是一派从容,淡定自若地继续说:“世家积弊已久,陛下早已不能容忍,此番对冕州的举措,昭示了圣上破釜沉舟的决心,势必要拔掉世家蠹虫。”
“先拿商贾,再动权贵,接下去就到祈宁寺了,倘若大人肯配合朝廷,那么事后,大人仍旧是冕州的布政使。”
公冶海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打量沈令姜,“就凭你带的这两百号察子?本官且问你是什么身份,能行使缉察司总督使的权力?即便能,就凭你这点人,就妄想对付冕州都司的三千兵马?”
说着他又看向苏克,嗤嘲:“难道依傍朔北?”
苏克又变得散漫,在一边喝茶看戏呢,闻言转了转茶杯,道:“苏家不干涉这些,何况我代不了苏家。”
公冶海冷哼:“既如此,还说什么。”
沈令姜波澜不惊,“我自然代不了总督使的权力,只是代为传话,缉察司直属御前,有权缉捕任何人,不管她是宗亲还是外戚,今日率先进城的是两百人,倘若有违抗圣令者,隔日进来的,可就是不一样的人数了。”
公冶海皱起眉。
“缉察司有调兵符在手,虽说附近的淮州两千兵马不抵冕州,但说到底,冕州都司兵马也不是大长公主的私兵,他们断不会为了一个公主而违抗圣谕,就看大人是否愿意去与都台相谈了。”
公冶海终于面露惊色,不敢再轻视。
“公冶大人,就不想做真正的冕州主官?”话已说到此,她不再开口,接过苏克递来的热茶,轻抿一口。
苏克小声提醒:“小心烫。”
沈令姜唇角微微勾起,轻轻吹茶。
半晌后,公冶海拱手朝天,端的一派正义凛然,“为陛下臣子,涤荡朝堂沉疴乃我之职责,本官愿协佐缉察司肃清冕州府。”
苏克的嘴角抽了抽,差点给他逗笑。
沈令姜莞尔一笑,道:“如此,有劳大人,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行告退。”
公冶海亲自起身相送,边走边说:“姑娘说自己只是个传话之人,可冕州这些事情都是你查的吧,也是你着手安排,沈姑娘这般睿智,本官钦佩。”
“大人谬赞。”
眼前这女子举止大方,说话滴水不漏,公冶海暗自感慨此女不简单,想想也是,宦官养出来的女儿,岂会是善茬,真真看错眼。
沈令姜自然不知道短短几步路,对方对自己的印象,已经从一个攀附阉人而生的菟丝花,转为心机阉党女。
走到厅外,她福身拜别,苏克也一并辞别,二人一派悠然地离开。
公冶海站在廊下,目光沉沉地看着相伴离去的俩人,宋仕昭自另一边出来,顺着他目光,看了眼远去的背影。
“这女子不简单,宋大人从前在盛都,与她可有接触?”
宋仕昭摇头,斟酌着说:“沈姑娘在盛都与他人相交……颇为艰难。”
公冶海冷笑:“这等身份不用想,宋大人乃清流纯臣,与这种人还是少交为好。”
宋仕昭微微颔首:“大人说的是。”
又路过那一片花丛,先前进门说买的人,这会儿明目张胆辣手摧花拧下两束。
这行径没眼看,沈令姜快步出去。
“我给车厢摘的,装点装点。”苏克本想说摘来送她,被轻飘飘地瞪一眼,就立马改口,又迫不及待地夸她:“你这席话,拿捏恰到好处。”
她方才拿捏对方心思甚精准,仿佛提前料到对方要说什么,还故意激那公冶海,真有一番算计。
还有她说的每一个字,流转的每一个神态,像是高高在上的孔雀,同行武出身的布政使交锋,没有半点气虚,游刃有余,苏克看得目不转睛,心思荡漾。
他当真无法抵御这样自信笃定的沈令姜。
“我好喜欢。”
桃夭正要钻进马车,听到这么一句话,又退出去了。
“喜欢你算无遗策的样子。”
沈令姜:“……你收敛点吧。”
苏克倾佩又带点逗弄地看着她,目光灼灼,摇头,“喜欢一个人,是不能收敛的。”
“那就说话收敛。”她面无表情地说。
苏克愉悦地笑起来,胸膛微微颤动,“外人在就收敛。”
沈令姜扭头看窗外。
苏克知道她害羞了,内心雀跃,见好就收,适时地转了话题,“公冶海的来历你清楚吗?”
沈令姜想了一下,“建隆九年,他和你父亲一起协佐汤擎在博州作战,那一战是你父亲真正出头的一战,力挽狂澜夺回博州五座城池,公冶海也在此战挣得不少军功。”
父亲的骁勇战事从她嘴里说出来,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苏克暗笑。
“他在西境立功后,升做地方都司副指挥,因政务出色,两年后升任冕州布政使,兼管按察司。当时冕州可不是如今的繁华都,那时候流民土匪遍地,正是百废待兴之际。”
“公冶海或许曾畅想自己会在冕州大展宏图,继续青云直上,谁知治理完匪患,这里就成了大长公主的巢穴,而他一个两台封疆大吏,七八年形同空设,这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说到这里,沈令姜忍不住露出笑容,“如今一边想出头,一边又不敢得罪世家,首鼠两端。”
苏克说:“了解很透彻。”
沈令姜淡淡一笑,低眉敛目,掩去眼底的情绪。
她七岁那年走进盛都的第一个晚上,阿翁就对她说,想要在盛都活下来,就得认清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想要活得如意,就得熟知每一个显赫人物。
于是,她蜷缩在宫城外的宅子里看的第一本书,便是记录着盛都百年簪缨贵族的姓氏名录。
苏克看着她,忍不住又想逗弄,“沈先生知之甚多,怎么还没教我?”
沈令姜抬眸,与他对视,“你拜师了么?”
苏克笑出声,随即往后挪座,拱手一拜:“先生在上,请受惊澜一拜。”
“先生”二字如调情一般,她心尖微微一颤。
外头驾车的两个人,都听见苏克那轻扬愉悦的笑声,听不见里头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苏克那厮的喜悦不断从笑声里溢出来。
回到客栈,沈令姜平静地走下马车,桃夭注意到姑娘耳朵红彤彤的。
进客栈后,沈令姜直奔楼梯去,不曾多留意前庭里的人,倒是桃夭,眼尖地发现坐在椅子上的人,她连忙唤一声:“姑娘。”
沈令姜止步,顺着桃夭视线看过去 ,就见两个人拘谨地站起来,想过来又不敢。
她没有作声,转身继续上楼了。
张千斗见状,心一急,正要开口,就看见跟在后头的侍卫走过来,叫他们上楼,于是立刻收拾跟上去。
苏克上楼以后说:“人多别去你房间了,去我那儿吧。”
沈令姜没什么意见,随他进去,一直守在客栈的仲宽迅速端来沏好的热茶,再转身出去,守在门口。
上来的人看见那么一大块头杵在门口,顿时心生畏惧,张千斗努力提起胆子,端正了神态进去,十分有礼地问候:“见过沈姑娘。”
听这语气,想来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摸清楚,沈令姜笑了笑,也直明称呼对方:“张公子。”
她目光看向另外一个人,“这位,我以为出了盛都已遭遇不测,今见你安好,倒是命大。”
葛大庆面色通红,“多,多谢姑娘派人一路护送……”
沈令姜轻哼一声,身子微斜倚靠在桌沿,打量着消失已久的这个葛大庆,倒是没想到他和张千斗一块儿出现。
“你们来找我做什么?”
葛大庆立刻跪在地上,哭求:“恳请姑娘为我们做主!”
“你状告伯爵府一事不是早就了结了么?证据不足,缉察司办不了。”
葛大庆一时哽咽,旁边的张千斗急忙翻出一沓状纸还有租赁凭证,沈令姜看也不看,摆手,“这些不过是废纸,你们连地契都没有。”
张千斗闻言艰难地说:“我们进城后,听闻缉察司已捉拿了赵家,邑阳有人证物证,为何我们的就不算?”
苏克盯着他,突然开口问:“你们怎会提前得知缉察司在越庵的动静,还这么快赶过来?”
葛大庆急忙回:“我们不知道啊。”
苏克说:“好,那我改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找来越庵?”
葛大庆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我们……”
张千斗也跟着跪下道歉,把事情悉数告知:“我与大庆哥是乡邻,他从盛都回来不久后,和他一起上京的另外三人全家都死于非命,我察觉事有蹊跷,就把大庆哥带去我家里躲藏起来。”
沈令姜皱起眉头,“当初上京不止你一个人?”
葛大庆点头:“是,他们后来都半路跑回去了,我,我家中只有我一人,不怕……”
陡然觉得事情越来越不简单,她对张千斗道:“你继续。”
张千斗说:“姑娘与我买画时,我见您身份不寻常,又是盛都口音,去送画之时,偷偷询问店家您一行人,回去后跟大庆哥提起,才隐约确定了您身份。”
“我不想大庆哥也不明不白地被杀害,问清他在牢狱里的事情,和护送他回来的人,就猜测他或许对你们还有用,于是想办法查到您在夷岚城,我们刚赶到那里,又得知您来了越庵。”
听到这里,苏克抬起头,认真地看他一眼,想不到这个张千斗有几分机敏果决。
沈令姜纠结时下意识的动作又出现,指尖点在桌上,苏克见她蹙起眉头,突然用食指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云”字,又叫她看。
沈令姜凝眉询问。
“我很喜欢这个字,拨开云雾见月明,不急,一点一点想,总会想得清楚。”
对上他沉静的眼神,沈令姜立时恢复了冷静,她的确有些着急了,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意外,扰乱越庵行事。
虽说冕州之事她绸缪已久,但到底不是在盛都,她不可避免的怕节外生枝,有意外难免受干扰。
然而此刻这点干扰,就像一粒灰尘,就这么被苏克轻轻一扫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