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启程回盛都。

有了人气热闹一个多月的沈宅，现在又要变回当初的模样，空荡寂寥。

“何伯，你还是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盛都吗？”收拾东西时，沈令姜去见老管家。

何伯从前是她外祖家雇佣的长工，后来一直照顾她外祖父、外祖母至逝去，流民进城那几年成了乞丐。

她被带去盛都前在路上遇见他，于是把他带回来这儿住，这一住就住了这么多年，每年回来，都看见他把家里看顾得好好的。

何伯如今年纪大了，不想离乡背井，笑着摇摇头，“小姐回吧，我还能再给您看顾几年宅子。”

晓得他是真不想走，沈令姜也就不再多劝，“家里的修缮你不用亲自动手，找人来做。”

转身吩咐桃夭带个口信去给刘怀古，请他平日里多多看顾河伯。

桃夭点头，“是。”

一切收拾妥当，准备走了。来时一辆马车，返回又增加一辆，让叶咏璋姐妹乘坐。

出门后，就见苏克主仆已经坐在马背上悠哉等着了。

沈令姜看一眼对面大门上锁，只说：“你的租期还没到吧。”

苏克回头，冲那房子挥挥手，“有缘再会。”

她唇角微翘，踏上马车。

苏克见状立刻跳下马，把边上的蒋伯相拐走，将他推到自己的马旁边，对他说：“你骑我的马，我来驾车。”

蒋伯相没异议，立即翻身上马，苏克愉悦地坐上马车，薅一把杨岁的脑袋，“走了小岁子！”

片刻后，一行人浩浩荡荡驶出城。

与来时的不同，行驶回去的速度要快一些，她们刚出城没多久，就已经看不到背后的城墙门楼。

苏克鞭了几下就兴致缺缺，想钻进马车的心是一刻也按捺不住，忍了又忍，“帮哥哥驾车。”终于忍不住把鞭子扔杨岁腿上，扭头就钻。

杨岁跟哥哥们一同坐马车上的时候，其他人都让他休息，全程不用他驾车，换成苏克同坐，他感觉自己要一路从冕州驾车到盛都了。

苏克一进去就冲着桃夭笑嘻嘻，“桃夭姐姐，你出去呗。”

桃夭忍不住朝他翻个白眼，出去坐了，见孩子可怜，跟杨岁说，“跟你阿彩哥换，你去骑马。”

杨岁一听，立刻勒马停车，“吁——彩哥！我要跟你换！”

苏克刚坐下，马车骤然停，给他一掼整个人往前倒，一只白净的手指伸出，稳稳地抵在他胸前。

苏克顺着手指看向坐对面低头看书的人，微微一笑，举手表示冤枉，“不关我的事，是杨岁。”

已经跳下马车的杨岁听见，向后跑时顺势喊：“跟我没关系！”

“坐好了。”沈令姜柔声细语。

苏克立马乖乖坐好。

马车再度行驶，方才掀起帘子朝前看的叶咏璋重新转回来，此刻面上有些失意。

银霜见状询问她：“叶姑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叶咏璋微微摇头，笑道：“没有。”

银霜也回笑：“咱们行囊吃食备得充足，若姑娘想吃些什么，尽管告知我们。”

叶咏璋点头，“多谢。”察觉到旁边的孙妙娴似乎有些紧张，“姐姐怎么了？”

孙妙娴摇头，强撑笑意回应她，“我没事。”

“你……害怕见到贺兰星？”

孙妙娴犹疑了一下，“我不怕他，我就是……怕去了盛都，不但报不了仇，反而又害了你，我……”

“姐姐，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孙妙娴低下头，哽咽：“对不起……”

叶咏璋靠向车壁，叹息轻喃：“大不了，我这条命留在盛都。”

“对不起……”

沈令姜仍旧安静地看书，苏克给她倒好茶，她喝一口放回去，什么话也不说。

苏克这人是懂得寸进尺的，在外头想进来，得进来坐了又动起别的念头，马车里头铺着的虎皮毯看起来很好躺，可是只有一个软枕呢。

沈令姜这时换了姿势，伸出双腿，苏克看着她，“好姑娘，让我枕枕？”

一双好看又清冷的眸子从书里挪开，射向他。

苏克委屈地指着自己腿，“我曲的难受。”

她低头看向那双大长腿，正憋屈地蜷着，语气轻然：“是我马车太小，坐不下……”

“坐得下，宽敞得很！”苏克立刻翻脸改口。

她笑了一下，把腿收起，接着把软枕给他，自己坐去车窗口。

外头的风灌入掀动帘子，她瞧见窗外的风景，一时心动想骑马，遂打开车门出去，桃夭见此立刻钻回马车内，把位置让给姑娘。

马车还在行驶，沈令姜站在车头，手掌抵在额前挡着阳光，眺望前方那一片空荡的官道。

随后叫红烟牵一匹多余的马上前，她跨坐上去，“走吧，驾！”

苏克哪里还待得住，立即下马车，跑到后头翻身跳上另外多余的马，一扬鞭就策马追上去。

黄茂彩扭头冲蒋伯相喊，“伯相你跟杨岁跟上去！”

“得嘞！”杨岁立刻窜了出去。

纵马疾驰在道上，耳边不断有风呼啸刮过去，头发扬起，衣袂纷飞，仿佛随时要随风而翔。

这是她第一次骑这么快的马，这种感觉很骑妙。

突然身后冲出来一匹快马迅速越过她，飞一般冲着前方驰骋而去，眨眼间她只看到前方一抹蓝色的背影。

好快的速度，她想，原来这就是他们朔北儿郎说的跑马吗？

沈令姜渐渐停下来，望着前方。

“姑娘！”杨岁赶上来，叫了她一声后，又继续追着苏克去了，留下蒋伯相跟在她身后。

沈令姜对他说：“你也喜欢纵马吧，去吧，不用管我。”

蒋伯相摇头，“属下跟着您。”

不过须臾，苏克就又返回来了，他在阳光下迎着风，裹着热烈向她飞驰而来，一眨眼就回到她眼前。

“怎么不跑了？”苏克兴奋地问。

沈令姜轻声答：“追不上你。”

苏克愣了一下，而后露出灿烂的笑容，“不用你追，我陪着你，你快我就快，你慢我就慢。”

“这样你不会束缚吗？”

苏克笑意加深，“才不是束缚。”

蒋伯相道：“杨岁没回来，属下去找他。”说完双腿拍打马腹，立即疾驰离去。

苏克驱马过来与她并肩骑行，看一眼还落在后面的人马，“回马车？”

沈令姜摇摇头，目视着前方，短暂沉默后，开口问：“你不是喜欢云游四海吗？”

苏克转头看她。

“才从盛都逃出来，又回去？”

他确实是逃出来，被这么一说，苏克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安静地等着回答。

苏克没有让她久等，在她话落之后赧然一笑，继而认真地说：“我不放心我大哥。”

“只要不废爵，你大哥总会重新卷入朝堂里，因为他身后有朔北，就算没有你，皇上迟早也会有办法将他推出来，你的出现只是让结果提前了而已。”沈令姜冷静地与他分析。

即使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冷淡，但苏克也能听出来话里的安慰，“我知道，我就想再看看我大哥、嫂子、还有序儿，还有你。”

沈令姜眼睫颤了颤，扭头望着周遭的山河湖泊。

苏克不失所望地看见她神情有了变化，他脸上的笑容越加灿烂，扑面袭来一股清风，在春日的阳光下，这股风令人心旷神怡，通体舒畅，说出的话也是轻盈悦耳，“我喜欢游荡四海，喜欢肆意江湖。”

“可现在，我更喜欢你啊。”

沈令姜挨不住那样热切的目光，微微偏头避开，接着喝一声，“驾！”

策马跑了。

“诶？”苏克笑起来，“等等我！”

他追上去，不消片刻就追到了人，也听到了想听的话。

傍晚时候，抵达垚城。

众人进城就近找客栈落脚，最后进了一家生意惨淡，空房最多的店。

沈令姜正安排银霜跟白芷二人与叶咏璋姐妹同住，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呼唤，她回头，看见宋仕昭竟也在此，“宋大人？”

“想不到我们这么巧又见面了。”宋仕昭似乎有些高兴，他走过来，道：“在下也正打算住这家店。”

原本生意惨淡的店，一下子来了一帮客人，直接住满，掌柜可劲高兴，两手不停地招呼小二忙活。

宋仕昭不急，出声让老板慢慢登记，又看向沈令姜，笑道：“沈姑娘回都？”

沈令姜叫桃夭先带她们上楼，闻言轻点头，“大人也回？”

“还未，我此行去樊城。”

“大人巡察辛苦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来辛苦。”宋仕昭见她神色有些疲劳，便不再多打扰，请她先行，“姑娘先去休息吧。”

沈令姜微微一笑，颔首告辞。

她走后，宋仕昭的随从急忙跑来禀报，“大人不好了，咱家马车被别的马踢坏了！”

宋仕昭不明就里，“什么叫被马踢坏了？”

随从道：“不知道一帮什么人全都骑马，这家客栈马厩又小，好些马栓在外头闹起脾气，尽往咱家马车踹！”

黄茂彩他们这一路仍旧平常打扮，故而那个随从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宋仕昭素来简朴，马车也是用了许多年的旧车，一听这话就想出去看看有多严重，他明日得接着乘坐，得知道还能不能用。

正要出去，就见一帮子人走进来。

“叫你给人家钱你给了吗？”

杨岁嘟囔：“那人溜太快了，骂完就跑。”

“叫你玩马！”

宋仕昭瞧见后面的人，便笑着张口打招呼：“三公子。”

苏克闻声抬头，看见宋仕昭后，挑了挑眉，“宋大人？真巧。”

黄茂彩认出宋仕昭，便猜到外头那辆马车是他的，于是把银子递上来，“外面那辆马车是宋大人你的吧，实在抱歉，马车被我们弄坏了，这钱赔给你。”

既然都是认识的人，宋仕昭笑了笑，拒绝道：“皆是意外，赔偿就罢了。”

“大人要用车，耽误不得。”黄茂彩不多说，直接把钱塞到他随从怀里，随即吩咐手下把行囊都搬上楼，转头微微点头向他告辞。

苏克走过来，“宋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去樊城。”宋仕昭说道，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他愣了愣，“蒋兄？”

蒋伯相进来，拱手向他行礼，“见过宋大人。”

苏克见状好奇问：“你们认识？”

“蒋兄是阁老的近身护卫。”宋仕昭回答，又看向蒋伯相，“我说怎么许久未见蒋兄，如今你做沈姑娘的护卫？”

蒋伯相点点头，惜字如金，“是。”

苏克抬手搭在蒋伯相肩膀上，懒懒地说：“正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伯相兄弟有了更好的机遇，自然换掉旧差事。”

这厮说话一点都不害臊，内阁首辅的护卫比不过沈令姜的护卫，简直可笑。

换成别人听完不得狠狠嘲讽讥笑，但宋仕昭不同，他面上没有半点嘲笑之意，反而真诚地祝福蒋伯相：“蒋兄有才干，不管在哪里当差绝不会被埋没，以后前途无量。”

“多谢大人美言。”

宋仕昭就在前庭同他们问候一番，后来再也没有去打扰，隔日一大早，吃完早饭她们就收拾启程。

接下来的行程没有刻意进城住宿，只要天没黑就继续赶路，当初从盛都到夷岚耗时八天，如今返程的时长缩短了两天，到第六天日落时分终于抵达盛都城门外。

守城的士兵依旧不敢阻拦缉察司，腰牌一亮即刻放行，苏克经过他上回站着吃一嘴沙的地方，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随后凑近马车，轻声说：“我先回家了。”

话落，他听见一道轻柔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好。”

苏克又笑了一下，“驾！”策马迅速进城。

沈令姜坐在马车内，听着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唇角的笑意也缓缓散开，“我也回家了。”

阔别一个多月，榆林巷巷尾的忠勇侯府又迎来一道熟悉的敲门声，和熟悉的喊声：“开门！你家三公子又回来了！”

闻声赶来的苏绰，看见才走没多久的人又出现，还冲自己笑嘻嘻：“大哥。”

苏绰感觉太阳穴抽抽，立马甩袖进屋，“毕方，上家法。”

“哥我错了！嫂子！”

苏家三公子与上回一样的进屋立马认错，得来不一样的结果，上次免下的家法，这回躲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