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姜换好干净的衣裳,头发仍旧湿的,苏克从桃夭手上拿过头巾,亲手帮她擦头发,沉默地柔搓着发丝。
自从上了马车后,就一直不说话,沈令姜知道他生气了,刚才在园中的模样像只狼犬,生气的小狼犬得安抚呀。
可不知如何安抚,她没学过驯兽呢。
苏克正生着气,见这小妮子却笑得开心,故意冷冷地哼一声,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轻柔。
“还生气,我给你英雄救美这个机会不好吗?”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个,苏克更气,“知道有问题还去,出门了才叫人告诉我,你真能耐。”
沈令姜:“......”
瞥见她面露心虚,苏克蹲下来,瞪她:“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我?”
沈令姜头一次感到心虚,她收到帖子时就觉得有异,清禾约她踏青,不可能会约去栖园,第一次收到亲自给她设鸿门宴的帖子,这叫她如何不好奇。
她一开始,确实压根没想过苏克,这么些年,她行事独来独往惯了,从来没想过要依靠谁。
临到关头,是突然想起了他。
在那一瞬间,促使沈令姜做出这个举动的,一个是她想试着将自己的事分享与他,还有一个心思,她想看看苏克在那些人面前,会如何抉择,他两边和稀泥的手段向来厉害,她就想看看他会如何做。
藏着这样一个阴暗的心思,沈令姜故意临行前,才把消息传给他,最后得到的答案,她很心悦,心悦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心虚。
她不说,苏克又岂会猜不到她的想法,他又哼了一声,哼声有些傲娇,“那请问沈姑娘,我做的,可还满意?”
打开桌上的食盒,捡出一块绿豆糕,举到她嘴边。
沈令姜要接过去,苏克“嗯”着一声摇头,继续举在她嘴边。
她只得张嘴,咬一小口,柔声说:“满意。”
苏克把剩下大半块儿扔进自己嘴里,继续给她搓头发。
那么一大块绿豆糕,一口闷不得噎死,沈令姜给他倒了杯茶。
苏克说:“手没空。”
沈令姜笑了一下,“那你蹲下来。”
苏克又蹲回去,目光相对,清晰地看到她眼里露出来的情绪。
这双摄人心魄的美眸,此时此刻秋水含情,它在说话,在回应苏克,这让苏克胸腔内的爱意,如同火山一般喷涌爆发。
他微微仰头,饮下甘甜似蜜的茶水。
沈令姜轻轻咳嗽两声,苏克立时黑了脸,方才压下去的火气卷土重来,命车夫加速回城,再仔细给她擦头发。
沈令姜摸了下发尾,“唔,干得差不多了。”
“马车里东西挺齐全的嘛,怎么不备点姜茶?”
苏克没听她,继续擦着,弄发根时怕弄疼她,动作放得更轻。
被这样体贴温柔的照顾,沈令姜内心里有一阵暖意流淌,这人生气却又不敢发火,拐着弯阴阳的两句话,很是可爱,“我没想到会下水。”
“她让你下水,你就真的下?”
“没法儿拒绝呀。”沈令姜委屈地说。
“你还学会委屈了。”
苏克见不得她这小模样,庆幸刚才桃夭出去坐,他把头巾放下,再一次蹲下来,二话不说,倾身向前,轻啄了一下面前的小嘴。
“这张小嘴,真该教训。”
沈令姜吓到,眉眼含春瞪着他。
苏克笑起来,趁她不备,又迅速一吻,“还瞪我。”
“苏惊澜!”沈令姜小声呵斥。
“在呢。”同样小声回应的苏克,轻轻握住她双手,“我欢喜。”摊开她手心,忍不住轻吻上去,两只手都吻。
沈令姜双手颤了颤,没有抽走,任由他握着。
吻完苏克将脸蹭上去,而后下巴枕着她膝盖,自下而上仰望着她,“以后不要轻易涉险,要去做什么,先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好吗?”
沈令姜低头看他,轻喃一样答应:“好。”
仰望着自己的这双黑眸,里面不但盛满爱意,还有越渐明显的占有欲。
他想要占有她,这种感觉,很新奇。
沈令姜没有被这个眼神吓退,反而很欣愉的接受,自己是别人的欲望,她非但不害怕,反倒感觉满满的安全。
她果然不是个正常人。
摊开的手慢慢握拳,仿佛要把这股安全感攥紧。
苏克瞧见,伸手去握住她的拳头,包裹住,又轻而易举地张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交握,换了个舒坦的姿势,继续枕在她膝盖上。
“真舒服......”
回到督公府,苏克即刻吩咐人准备热水跟姜汤,让沈令姜快去洗漱,他则去厨房盯着汤,银霜与白芷面面相觑,最后把熬好的汤交给他。
这人在这里,她们几个近身服侍的丫头,已然没有用武之地,就自觉退下。
“喝完。”苏克把姜汤端到沈令姜面前,亲自盯着她喝光,见她不再咳嗽,才逐渐安心。
看他这么紧张,她有些好笑,“泡个水而已,不至于。”
“那池塘水不知有多污浊,水毒入肺致死的人不知几万,你还敢粗心大意。”苏克说着,抬手轻轻捏她脸颊。
“疼。”沈令姜瞪了一下他,然后点点头,“好吧,是我大意了。”
“才肯承认。”苏克哼一声。
“我困了。”沈令姜小声道。
“又想骗我,我看你精神好得很。”
“我洗了热水澡,又喝了姜汤,得歇息了。”
妥妥的威胁。
苏克吃下这枚威胁,立马去给她铺被褥,铺好后回头,示意她过去。
这般自然的动作,真跟自己家一样,越来越放肆了啊。
沈令姜躺上床,转头看他,“你不走吗?”
苏克给她盖好被褥,语气温柔:“你睡着了我再走。”
他说得认真,沈令姜笑了一下,轻轻合上眼,原本是催赶某个人赶快回家的借口,结果闭上眼了,真有困意席来。
兴许真是在栖园累倒,回到安心的地方,沈令姜再也抵抗不了倦意,逐渐失觉。
睡醒之间,感觉有人在床边动作,轻轻地掀开被角,将她手放进被窝里,被角重新盖上。接着额头微凉,似乎蜻蜓点水一般,有人在她额上落吻,她确定,那就是一枚吻。
过了一会儿,有一股清淡淡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沈令姜闻着这股清香,渐渐深入睡眠,在梦里又被人偷袭吻住,那吻相当放肆,一直不停地啄她,不停地含她,耳边还有那个登徒子愉悦地叹息声。
沈令姜生气了,她要看看究竟是哪个混账玩意儿,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轻薄她。
轻松推开那个登徒子,她睁大着眼睛,然后,看见了一张嚣张的俊脸,浓密的眉毛正往上扬,高挺的鼻子快要抵到她的鼻尖,还有那张喋喋不休的薄唇 ,似乎在说:再瞪我就再亲你。
那混账玩意儿威胁她!
沈令姜气得要动手,可手怎么都挥不起来,好气。
想要张口怒骂,额上又突然一凉,胸腔的火气瞬间消失掉,沈令姜舒服地翻个身,又做了个新的美梦。
再次翻身便醒来,床边已经没人。
沈令姜半撑着身子起来,望一眼窗外,天边泛红,已经是黄昏了。
她这一睡,就睡了将近两个时辰,醒来神清气爽,一点也没有往日午睡醒后的头晕。
忽然闻到一股清香,她转头一看,果然见桌上点了熏香。
嘴角轻轻扬起,沈令姜起身下床,打开门想出去走走,等在门外已久的桃夭见她出来,立刻呈上一封厚厚的信,信封上并未落款。
“谁送来的?”
“说是姓严。”
“叫阿彩来。”她立即揣着信回去屋内,拆开仔细看完。
黄茂彩登门,沈令姜把这些密信交与他看,黄茂彩确认无异样后,她彻底放心。
舞弊一事这么快就查到,看来为子报仇心切,严大人迫不及待。
“那就剩......”
“姑娘,清禾姑娘来了。”
沈令姜于是把密信交给桃夭收好,即刻出去。
薛清禾等候在前厅,微微低着头,脸上挂着担忧,沈令姜一见她便料到她做什么来。
“清禾。”
薛清禾抬起头,急忙问:“令姜,你没事吧?”
“没事的。”沈令姜笑了笑。
薛清禾见她安然无恙,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后愧疚地说:“令姜对不起,我不知道薛清欢伪造我的手信给你,她把你约去……”
“我知道不是你。”沈令姜安抚她,“我是故意赴约,算没白去一趟。”
“还好你没事。”薛清禾心里安定,忍不住又问道:“蔺成玉为何要对你这样?”
许多事情薛清禾都不知道,沈令姜没想让她知晓太多,随便找了个理由。
“姑娘,蒋伯相来了。”红烟这时领着人进来。
薛清禾见状,也就不想多问什么了,立刻起身准备走。
沈令姜看一眼跨步进来的人,想挽留:“要走了?”
“天色不早,我不便久留,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薛清禾笑了一下,余光看见渐渐走近的人,她扭头另转一边去。
沈令姜只好起身送她出去,蒋伯相走到她们面前,他看了薛清禾一眼,就立刻低下头,恭敬地向她们俩行礼。
“属下来向沈姑娘辞行。”
薛清禾道:“你还有事,不必送我了。”
“好。”沈令姜便叫桃夭送她。
薛清禾看也不看旁边的人,径直走出去,蒋伯相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直至眼角余光看不见那道背影了,忍不住偏过头,卑微地偷望。
沈令姜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由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开口:“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她转身回到座位,慵懒地坐下。
沈令姜靠着椅背,抬首打量眼前的人,她矮对方高,然她的气势将对方压过。她的仰望如同睥睨,蒋伯相被她看得心虚,微微俯首,用沉默回应。
沈令姜轻笑一声,轻描淡写地说:“清禾曾跟我说,她小时候在家门口,遇见一个小乞丐被人欺负,心生可怜就帮了一把。结果没过几天,在家里碰上个长得像小乞丐的人,人长得像,脾气却天差地别,她觉得有趣。”
蒋伯相听到她讲的这些,仍旧保持沉默,只是把头垂得更低。
“那个人就是你吧,你是前朝蒋氏罪奴。”
沈令姜直接戳破蒋伯相的身份,接着说:“因一次施舍之恩,卖身进府报答,经年累月,对恩人有了不可言述的感情,几次三番在背地里整蛊薛家兄妹,最后被柳氏栽赃偷耳坠赶出薛府。”
“属下......”蒋伯相脸色隐隐抽动,似有被戳中秘密的难堪。
“你被冤枉赶出薛府,因此怀恨在心,想方设法往上爬,你要出人头地,去报复……”
“没有。”蒋伯相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他抬起头,否认:“我没想要报复。”
沈令姜微微扬眉,“你想要的,是清禾,对吗?”
一个罪奴内心深处的秘密被剖开,心底里阴暗的心思被人看透,蒋伯相闭了闭眼,点头承认,“是。”
他以为沈令姜会瞧不起他,会嘲笑他,笑他不自量力妄想吃天鹅肉,于是又低下头,等待着嘲讽。
沈令姜确实嘲讽他了,“你配不上她。”
罪奴,沈令姜丝毫不在意,她自己就是一个阉奴身份,她嘲讽的,是蒋伯相此刻这副懦弱的模样。
“你现在配不上她。”
“......我知道。”蒋伯相脸色灰败,像是受到巨大的打击,整个人颓靡。
沈令姜看着他这副模样,微微勾唇,“所以我给你机会,聪明点,好好把握,我不希望给了你机会,你不中用。”
蒋伯相浑身一颤,镇静过后,明白她的意思,他立刻向前,拱手躬身一拜,沉声说:“姑娘的恩情,属下铭记于心。”
“那你可明白,去西境如何取舍了?”
蒋伯相点头,“属下明白。”
“好。”沈令姜微微一笑,“我知道权柄不易掌,两年,盛都我帮你看两年,就看你能不能衣锦还乡。”
蒋伯相那张万年冰封的脸,此刻咧出一抹笑,他点头答应,声音铿锵有力:“就两年!”
有了期盼,蒋伯相踌躇满志着离开。
“不就是挡两年亲事。”
沈令姜目送人走,嘴角不禁勾出一丝笑容,然而眼神依旧冷冽,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看,再精明的人,还是会被感情左右。
戳开他心扉,给他机会,让他看到曙光,又用这道曙光去牵制他为自己所用,一本万利的买卖,她没有任何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