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张善云走近餐桌,觉得气氛不对,忙问:“我姐姐呢?今日在房里吃吗?”
“二姑娘今天饭都没的吃呢!”乘风气愤地斥责,“三姑娘,你给评评理,许大娘子说二姑娘的吃食有张家供,今天三姑娘不来,就没她的吃食!”
许家婆母尖声反驳道:“为了她生孩子,家里又是供两个乳娘,又供两个女使,哪里供得起这么多人!”
张善云被她这话说的心里不舒服,不过还是客气地解释:“大娘子勿忧,乳娘和女使的月银我家都已经出了。”
许文彦一声不吭,任由许金氏冷哼着:“为了她生个孩子,家里炭火都多用了一倍,还给她熬药,那些水啊柴的,难道花的不是银钱?”
女使乘风气得不行:“许大娘子说话要凭良心的!我家姑娘给你贴补那么多家用,光是今日你们一家的吃喝,都是使的我家二姑娘的钱!”
许文彦闻言,站起身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许昌吃软饭吗!”
张善云按住乘风让她不要开口,自己劝说道:“姐夫莫要动怒。若是家里银钱吃紧,这样吧,我这里有两贯钱,大娘子先拿去用,小姑子在长身体,是该多添一个肉菜。”
她把钱袋从衣襟里取出,交给暮秋。回头又对许金氏道:“以后每个月,我再另给大娘子两贯钱,冬日里天冷,就当补贴一下炭火钱。”
许大娘子冷硬着嗓音掰扯道:“小姨子,你当打发叫花子呢!再过两个月马上快年节了,你姐夫要上下打点关系,不得花钱?你小姑置办过年衣服,不得花钱?家里采买年节的物品,不得花钱?再过两年,你小姑还要置办嫁妆,多的是花钱的地方!”
张善云皱起眉,转了头盯着许文彦:“姐夫的差事寻得如何了?”
许文彦方才对乘风动怒,只觉在善云面前失了分寸,想到她毕竟背后有周怀德和张升照两个靠山,不能太过得罪,于是平静下来道:“正在找,马上就有眉目了。”
婆母许金氏打岔说:“小姨子,不要去说其他的,就我方才问你这些话,你说家里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姐姐也不知道懂事一些,你说这该怎么解决?”
张善云不去理她这番强词夺理,只对许文彦道:“大娘子说的这些,姐夫帮我二姐姐想个法子吧。我姐姐既然嫁给了姐夫,夫妻一体,姐姐一心帮姐夫生育儿女,贴补家用。现在我姐姐遇到问题了,姐夫也该分担分担,总不能让月子里的产妇天天去忧心这些琐事吧!”
说罢,她把食盒递给女使乘风:“去把这些菜式热一热,产妇经不起饿,先吃饭再说别的。”
她向许家母子作别,然后转身去了张惠云的房间。
房间里,乳母在一旁看顾着刚出生的静姐儿,张惠云正躺在床上养神,见到善云来了,她坐起来些,笑容看着疲累。“善娘,你来了。”
张善云走到床边坐下,刚准备说外面的事,惠云打断了她:“无事,你别管那些事。”
张善云不平道:“暮秋是大哥哥买来服侍你的,现在倒好,被叫去侍奉姐夫一家子了,今天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连饭都没得吃了!”
善云俯身朝向惠云一些:“二姐姐,不如回家坐月子吧?应天府那些贵女们,哪家不是回娘家生产和月子的。”
张惠云摇头回绝:“别给大哥哥添事了,这会儿子新政,大哥哥肯定也诸多烦事,别为我分心。等到了年节,我去帮着置办几场家宴,多挣着钱,到时候母亲就不会多言了。”
张善云想起来,自家姐姐刚怀孕时她来送药,许家婆母向她抱怨二姐姐要去制宴不顾孩子,现在又跟她指责二姐姐在家坐月子不挣钱,只觉得心里一股气闷着。“二姐姐,她们就没考虑你也是个人,不是个器物,也会累也要休息的啊!”
“没事,到了年节,我也出月子好久了,不累。”
这时,乘风端了热好的菜式进门来。张惠云说:“善娘,别想其他的了,你今天留下陪姐姐一起吃点吧。”
张善云心里有一堆话要说,但也知道二姐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谁都说不动她,便只好作罢。
*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临近年节,东京府的皇宫里头,人心惶惶。
前朝,因为庆历新政的事,官员们分为保守派和改革派两派人,吵吵闹闹。
后宫,此刻也是多事之秋。
就在冯娘子生下皇五女之后,张才人所生的皇四女宝和公主没了。后宫里私底下开始盛传,五公主刚刚被封为楚国公主,宝和公主就殁了,怕不是暗喻张才人要失势,大娘娘和冯娘子这一派即将占据上风。
杨崇信来到秾华宫给冯合容诊平安脉,见冯娘子眉头深锁,便低头说:“方才下官已去看过公主,公主一切尚好,冯娘子可安心。”
冯合容没有抬头,睫毛低垂,在眼眶下留下一道细细的阴影。她轻而柔和地伸出手示意杨崇信不必多礼。“杨大人,多谢你。”
杨崇信单膝跪地,为冯娘子搭脉,却忽然抬起了头。
冯合容不明缘由,问他:“怎么了,杨大人?”
杨崇信愣了愣,忙说:“是滑脉。恭喜冯娘子,娘子又有喜了。”
冯合容整个人抖了一下,手不自觉地缩回自己身前。“真的?”
“是,娘子已有一个多月身孕。”
边上的女官袁菀接了话:“恭喜娘子。娘子信期迟了半月,还在担心,原来竟是有喜了。”
冯合容的神情却看不出喜悦,她看向女官:“袁菀,你去门口守着,让他们不许进来。”
“是。”袁菀低头行了礼,退出屏风之外,去守在了门口。
“杨大人,这一年多来,蒙您看顾,大人脾气秉性是最仁慈,又与人无争。容儿知道,大人是一个好人。我可以信任你,对吗?”冯合容说完,定定地望着杨崇信。
杨崇信正站在一旁,闻言即刻跪下:“下官才疏学浅,太医院章太医、万太医的医术均在下官之上。”
“杨大人,他们即使医术在你之上,但是他们没有你拥有的一颗仁心。”
冯合容悠悠的声音,击打着杨崇信的内心。
他低下头只道:“冯娘子,下官只懂行医,不懂其他。”
冯合容笑了:“杨大人,我明白,你不想牵扯后宫。我只想问,若这一胎是男孩,大人可否保住我母子二人?”
杨崇信知道,冯合容是在逼他站队。
冯合容眨了眨极为好看的眼,自嘲地笑:“我入宫良久,但并不在意阶品位分。只是有人视我为眼中刺,即便大娘娘此刻保我,可以后呢?我多希望我的孩子是个男孩儿,就不会像我这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片刻,她说:“杨大人,请起吧。”
杨崇信依言站起身,想说些宽慰的话,反复斟酌之后却不知怎么开口。
他这人生二十四载,鲜少有见到女子在自己面前讲述内心。面对这样的真情袒露,他竟说不出有意义的话来。从来没有这一刻让他这样怀疑自己不如自己的异母弟弟。
如果是杨学之,此刻肯定能从容不迫地说些宽慰她人的话,而不像他这样僵持在这里。
许久之后,杨崇信拱手说:“下官必当尽心竭力。”
*
临近年节,许文彦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营生,张惠云遣散了家里两名乳母,又让乘风回了张家。家里只剩下秋暮一名女使,帮着在她出去制宴时带静姐儿。
十二月下旬,江宁府知府葛家的嫡外孙女过生日,宴请宾客,葛家托人请到张惠云这里,想请她去制宴。
葛家六姑娘葛钦现在是张善云的闺中密友,因此前几日,善云便和自己的姐姐说:“二姐姐,你要是不好回绝,我去和钦娘说。你才刚出月子不久,马上去制宴,我就怕你身体吃不消。”
张惠云站在葛家厨房里,刚刚忙完,回想起张善云前几日对她说的这番话,自嘲地笑笑摇摇头,让自己别再多想了,毕竟葛家给钱极为爽快,一场生日宴便给五十贯钱作为报酬。
宴会过后,已入深夜,葛家派了马车送张惠云回家。
回到许家,张惠云轻手轻脚踱回自己房间,怕吵醒了女儿。推开房门,先是听见丈夫许文彦正睡在床上打呼噜,可谁知再走近些,却见到女儿许承静正躺在地上。
张惠云惊呼一声“静姐儿!”然后连忙把女儿抱起来。
女儿只穿着单层的中衣,虽然屋里烧着炭,但地上还是极冷。她以手指探了探女儿的鼻息,还好,女儿好好的,呼吸平稳,睡得正香,可是整个身体都冷得厉害。
许文彦醒过来,看到妻子站着,问道:“怎么了,别把女儿给吵醒了。”
张惠云后怕得很,问他:“静姐儿怎么躺在地上?”
许文彦还在梦里迷糊,“静姐儿摔地上了?我没感觉到啊。”他揉了揉眼说:“没事儿,小娃娃骨头软,不怕摔。”
张惠云沉住气问:“暮秋呢?”
许文彦道:“哦,娘得了风寒,难受得很,叫暮秋去服侍了。年纪大了,夜里要起夜要喝水的,没个人服侍怎么行。”
他把被子裹紧了些,随口又说:“你给静姐儿换个尿布,我今儿在你这睡了。”
怀里的许承静好不容易暖和了些,张惠云抬了抬头,把眼眶里的眼泪逼回去。然后把女儿轻轻放回床上,取了她的小被子给她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