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德说:“远瞻,就要冬至了,而且你还得陪三妹妹上街看,住在县衙诸多不便,还是搬去和嫂子还有三妹妹一起住吧,一家子老小也能帮忙照应。”
张善云也说:“是呀大哥哥,我们一起住吧。你都多久没吃过二姐姐做的饭了。”
周怀德劝说道:“你先搬去住着,院子可以慢慢再找。过完年我舅舅也会到应天府来,他买院子宅子特别有经验,可以等他来了请他帮着参谋。”
张升照正在犹豫,将要开口,却又听张善云先一步接话了:“怀德哥哥家的舅舅,还真想见见他呢。”于是他又改口问自己妹妹:“为什么忽然想见怀德的舅舅?”
张善云说:“我记得第一次见怀德哥哥的时候,忠言哥哥穿了一身特别漂亮的衣服,比我们几个穿的都好。他说那料子是舅老爷在钱塘府买的。至今我还记得那衣服的样子,所以就很好奇他口中所说的舅老爷。”
周怀德笑了:“我一直不知,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张善云笑笑,觉得自己说了傻话。又对张升照说:“大哥哥,你和我们一起住吧,这样,怀德哥哥下次去找你,就跟回自己家一样。若他去衙门找你,就像去办差一样。”
“三妹妹说得对,我正想多多回家,少少办差呢。”周怀德笑。“而且我有些想尝尝你二妹妹做的菜。以前听说她是江宁府有名的厨娘,却一直没有机会品尝。你若不在,我又怎好意思前来叨扰你二妹妹呢?”
张升照只得松了口:“那我依你们的。”
周怀德笑着说声好,又说:“应天府的冬日冷,新鲜菜蔬不好买。我让家仆一起采买了些菜蔬,还有鹅梨一类的果子,明日会送来。今天你们肯定都累了,随便吃些,明天给你们接风,我让家里的宋大娘来,为你们做一餐接风宴。对了,明日还有螃蟹,现在的河蟹已经养熟了,格外肥美。”
“有螃蟹?太好了。”善云忽然又觉得有哪里不对,问道:“明日是冬至,怀德哥哥不用和家里人过冬至吗?”
周怀德微微低头,以浅笑掩饰住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无妨,我家不过这些。对了,明日白天市集开放了关扑,三妹妹还可以去市集上赌一把手气。”
关扑是宋朝的一种赌博游戏类购物方式,类似飞镖玩法,投中了则可以低价购物。平日百姓不可赌博,但在冬至这天,府衙会开放关扑的禁令。
张善云小时候玩过这个,但那时候她并没把自己代入到小孩的身份,也就不觉得多有趣,后来更加兴趣寥寥。“我不会玩这些,钱都要输光了。我不玩。”
张升照拍拍她的肩:“没事,赢了算你的,输了算哥哥的。”
周怀德又介绍说:“或者可以玩些别的,过完了冬至,下个月上来就是腊八,要是在东京府,寺院里还要举办浴佛会,送腊八粥。应天府虽然没有浴佛会,但是也有寺庙会送腊八粥,可以早起去白云寺喝上一碗。若是遇上雪天,应天府的雪下得极大,还可以堆雪狮子。忠言堆雪狮子最手巧,到时候叫他给你堆一个。”
“真的吗,那太好了!”
一路说笑着,马车行得不紧不慢,这就到了周怀德在宋州的院子。
院子前没有挂周家的名号,却挂着“明苑”二字。
这院子是周怀德的舅舅从一户姓关的人家手里买下的。
周怀德入应天府书院读书前,那个夏天的夜晚,他看到四方院落夜沉沉,天空中的星月却格外明亮,第一反应是日月星云甚美,便为这个院子起了“明苑”这个名字。
几辆马车前前后后都到了,大家下车进门,却发现明苑并不算是个院子,而是大大小小的好几个小院子所组成的,分明是个北方园林。
张善云在此之前没进过有钱人家的院子,从来不知道家里的房子可以这么大,两进的园子还可以是这样的。
朱漆的木门,古朴又显贵重。
飞檐宽大飘逸,屋顶陡峭地立着一个尖顶,弧形的檐顶铺着精良的琉璃瓦。
那些菱花的窗格、整块岩石制成的石阶,无不显示着这座院子投入了大量的金钱与人力。
她鲜少会这样,震惊于所处阶层的不同,而带来的巨大落差感。
曾经她也能理解,就像大哥张升照去县学读书,一定要坚持穿没有补丁的那一件外衫,即使天开始热了,那是一件冬衣,热得汗流浃背,却还坚持要穿那一件去。
为的就是一种认同感,认同自己和同学们还是属于同一个阶级。
而此刻站在这座园子里,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浑身打满了补丁的人,站在一间挂满绫罗绸缎的成衣店里,那些补丁正在不断提醒着自身的落魄,与对方的高贵。
送大家入了里屋,周怀德与众人正式打了招呼,特别是在马秀娘这位长辈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礼作揖说:“老夫人,怀德此前一直未能正式登门拜访,心中深感歉疚。”
马秀姑也是在大户人家当过差事的,却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园子,感慨说:“周大人不要这样说。这座园子这样气派,我们住着心中实在不安。”
“老夫人叫我怀德吧。我与远瞻亲如兄弟,三妹妹又像是我的亲妹妹,老夫人只管安心住下,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马秀姑推脱了一番,最后欣慰而惶恐的应下来。
周怀德又看向张升照:“今日你肯定有很多事要忙,我先回了。”
张升照应了一声好。
周怀德带管家孔妈妈走到大嫂王巧平面前,说道:
“嫂子,这位是孔妈妈,一直在家中照顾我,管家多年,从未出过差错,家里的一应事宜,嫂子可以让孔妈妈相助打理。”
“外面院里服侍的小厮仆妇也都是我在书院读书期间用的,都知根知底,可以放心用。”
王巧平谢了礼,张升照走过来道:“怀德,你安排的这样妥帖,倒教我觉得羞愧了。”
周怀德拍拍他的肩,很自然地说:“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走了,我留在此反而你们放不开手来安顿。”
张升照道:“那我送你。”
“你留下吧,家里这么多事还要等你安置。”周怀德转身看向张善云:“三妹妹,我先走了。”
张善云双手绞着身前的衣摆,不自然地说:“我送你吧,怀德哥哥。”
她又看向自己大哥,张升照点了头:“好,你送送怀德。”
张善云便与周怀德一同出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并无言语,静静地往大门口去。
通向大门的路都有檐廊,常听和忠言跟在两人身后。张善云走在周怀德的略靠后方,可以看到眼前人此刻所穿的精美丝织暖靴。
虽然不久之前自己还在打趣,当年在医馆里常听说起的关于周家舅老爷的趣事,可是此刻,善云只觉自己这一身穿了两年的旧冬衣,不论是材质、款式,都与眼前人的华丽富贵格格不入。
忽然,周怀德放慢了脚步,转过身来,眼波含着说不出的滚烫,说出的话来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隐忍:“三妹妹,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你真的来了应天府。”
张善云低下头,没有直视他:“怀德哥哥,我觉得像做梦一样,这里太好了,没有真实感。”
周怀德看着她,不自觉地还是笑意盈上了脸。
进屋后善云把外氅还给了张升照,此刻只穿了单衣。
他解下自己披着的湖蓝色外氅,披在了善云身上,然后他略低下头,为她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那外氅混合着应天府的文人喜爱的熏香,与周怀德特有的药香,伴着体温的暖意,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忙善云想要去解那领口的束带:“我不冷,怀德哥哥穿吧,你不能吹风。”
周怀德却按住了她的手:“我马上就到门口了,车里有备用的。”
他的手温柔而坚持,善云只好点了头。由一件外氅带来的温度,瞬间就消融了自己方才那格格不入的别扭之感。
送走了周怀德回到里屋时,大嫂已经安排孔妈妈为各人安置好了院子。
跟还在江宁的时候一样,张善云、惠云和她们母亲马秀姑住在一个院子,高淑英和娇云、张升煦还有他女儿婉玉住一个院里,哥哥嫂嫂带着顺玉单独住一个院里。
一个小厮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向张善云行礼:“三姑娘,您的行李都已经给您拿回房去了。”
张善云点了点头,她还不太习惯家里有人服侍照顾的这种生活方式,那小厮却自在地说:“三姑娘,小的早早地就知道您,今日一见,三姑娘果然貌美若天仙。”
张善云问道:“你是?”
小厮非常伶俐,年岁看起来比张善云只略长一点,他笑着回答:“回姑娘的话,我叫俊疏,和常听忠言他们一样,都是从小跟着公子的,他们近身伺候,我年纪小,在外面给公子办杂事。”
“公子指派我来服侍三姑娘,以后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
“姑娘若要采买物件、跑腿杂事,只管吩咐我。公子给姑娘买了一辆新的马车,买了西北最好的驯马,若姑娘要出门,随时唤我给您备车。”
“多谢。怀德哥哥有心了。”
善云点点头,跟着俊疏走到了自己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