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牛卫带刀守在殿前,烛光透过窗纸,把身影拉得很长。
裴绪捧着食盒拾阶而上,慢慢听到殿内议事之声,准确的说,是吵架。
除夔牛卫,还有几个内侍守在门前,裴绪看了一圈,还见到上回在春园碰到的倒霉蛋。
不,他自己才是那个倒霉的。
“我奉命...”
裴绪还没说完,就有内侍抢先开门。
林玉衡从另一处快步而来,迅速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进殿。他身后跟着的姜枫倒是慢了一步。
“是陛下的药?各位大人议事,从偏门进去。”说罢,姜枫朝裴绪甩了个眼神。
英芝殿内,鎏金莲花烛台有一人高,三扇屏风,在大殿正中围出一格小小议事堂。
近臣悉数到齐,为月贡争执不停。
汤药滚烫,裴绪隐在金线交织的江山图之后,将汤药换到食盘里,心不在焉地晾凉。
“前朝亦有战事,可月贡直至今日仍未废除,那自有它的道理!”
屏风另一侧传来王中尉的声音。
“藩镇受命于天子,自当朝贡,况且,东岭贫瘠之地,无人不晓,你们既要打仗,可从没短过粮食!”
魏熙的胡须半白,气势比不过王中尉,说话间语气却容不得置喙:“那王中尉说,现下何为重中之重?藩镇多有反骨,趁外乱时起兵造反。大化年间已有先例,又如何不教人提防?王中尉是想再领夔牛卫出兵?”
王中尉没再跟他论,只面朝殿内更深处,劝道:“陛下,月贡一旦停纳,再想收可就难了!”
谢琮的父亲,谢太傅年事已高,稳坐一旁,见天子不言,瞥了眼王中尉,由此接过话。
“崔小将军,东岭打仗的粮从未断过,陛下心系关外不假,不要借此得寸进尺。”
崔瀚也是成日跟苍浪谢琮一块吃酒赏花,他年纪不大,家书战报一时间尽数送到他手上,实在难以应付,急得要命。
“谢太傅,东岭如何,我最清楚不过,酷暑时开战,本就打得艰难!”崔瀚脸憋的通红,转头看了眼一并被拉过来的苍浪,满眼诚恳,“北溟严冬时行军也非易事,你肯定是能明白的,十四!”
这下不止谢太傅的脸色难看,屏风后的裴绪也一样。
他过来做什么?
各地藩镇中不乏世族,月贡对其意义也有所不同。
苍浪一并参与议事,其实很难正面做出决断。
一齐同宰相叫停月贡,北溟很难面对世交的各族;不停,无疑是跟自己过不去。
苍浪的确没有说话,最深处的天子也仍旧沉默,没有半分动静。
裴绪手指贴着药碗边,不停试着温度,突然的安静,让他也疑惑地朝里面望。
夏夜晚风最是清凉,英芝殿的窗却全部紧闭,轻纱、珠帘、屏风,一重又一重,把这唯一的凉爽拒之门外。
姜枫一瘸一拐绕过屏风,试着汤药,和裴绪对了一眼。
夜色渐浓,内侍将所有灯都点上。莲花烛台,红蜡堆砌,温柔却滚烫的火苗穿过屏纱,把躲在后面的众人从暗中推出来。
开口的不开口的,心中都有各自的算盘。
裴绪的侧脸照在屏风上,只有细密长睫随他扎眼时而上下。
英芝殿侍奉的宫人,或是来往或是站定,数不尽的身影映在左右两侧金屏上,犹如夜色中的魍魉。影子把人放大了数倍,任何动作都异常明显。
多年习武,苍浪眼神比寻常人毒辣得多,几乎瞬间就注意到了格外惹眼的那两个。
一个清瘦,一个跛脚。
内侍也好,宫女也好,身形多少都佝偻,这两个就是例外。筋骨舒展,身形挺拔,只微微垂首。
裴绪不动,苍浪的眼神也不动。
分神之际,堂内争执变成崔瀚一人的陈情。
“谢太傅,王中尉,粮是足够,可没有兵了啊!”崔瀚情绪激动,一时竟落下几滴泪,“东岭产玉,这些年来挖空了多少座山林,并非我崔氏不愿朝贡,战事波及,百姓家中再无男丁,连兵都需从东北道的几个藩镇借调,又何况是采矿的匠人呢!”
裴绪终于拿起汤药,越过绵延江山图,往帝榻走去。
目送那道身影离开,苍浪收回眼神,方才开口:“东岭湿热,山林多瘴气,多沼泽。仗着易守难攻的地形,才能撑这么些年。兵也好,百姓也好,死伤无数,往年间崔将军传书北溟也是常有的事,并非不愿朝贡,只是东岭目前力不能及。”
裴绪行至大殿深处,苍浪的声音小了许多,手中食盘托得极稳,棕褐色的汤药温热,一晃不晃。
两侧宫女拨开纱帐珠帘,裴绪始终俯首,跪在榻前呈上汤药。
眼前不只有一双明黄色的鞋,还有贵妃曳地的襦裙。
堂中声音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裴绪竖着耳朵,静候半晌,仍没人接过药碗,他小声提醒道:“陛下,娘娘,该用药了。”
贵妃细眉紧蹙直盯着另一处,经裴绪提醒才反应过来,端起药碗仔细吹了吹。
借此空挡,裴绪方得以见到天子真容,可着实出乎他意料。
许中使曾说陛下身子不大爽利,裴绪却没想到,登基不过数日,已然到了缠绵病榻的地步。
榻上天子双颊凹陷,虽不至形容枯槁,但还是能看出受困于病痛折磨。紧闭双眼,也不知在不在听。
一旁的贵妃倒正值青春,面容丰腴,尽态极妍,额上牡丹贴花开得正盛。
双眉之间一点愁容。
喂药时,苍浪声音再度传来。
“不如就取个折中的法子,单把东岭的月贡免除也没什么不好。各位大人若心有顾虑,便连同关外一并免除。安抚关内,加官晋爵便是。”
汤药没喝完,有几滴从嘴角流下,皇帝的手抬起来,就近拍了拍正拿着帕子擦拭的裴绪。
他眼睛只睁开一条缝,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道:“王中尉。”
贵妃拿着勺子轻轻哄道:“陛下,王中尉在前堂议事呢。”
但皇帝大概是病糊涂了,认不清人,照旧问着:“你以为如何?”
裴绪还是用眼神请示了下贵妃,见贵妃没搭理他,才好整以暇,恭顺回道:“回陛下,奴婢以为,苍将军言之有理。”
话说完,贵妃头上的步摇突然晃动,她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向裴绪。
她面色温柔下来,轻声问道:“怎么瞧着你眼生,是跟在谁身边伺候的?”
裴绪不大好意思地回道:“回贵妃娘娘,奴婢进宫没多久...不堪大用,还未得各位大人赏识。”
“年纪也不小了,怎的才进宫呢,莫不是家中贫寒?”贵妃放下汤药,打量他一番,“不患寡而患不均,大燕尚有半数藩镇居于穷山恶水之地,刁民难以开化,不重功名重钱财。瞧着你倒像是读了几年书的,这道理也丝毫不知?”
话当然不是说给裴绪听的,不过是贵妃有些许好奇。
王中尉正在堂中跟魏熙吵得唾沫横飞,怎么几步之隔,这个内宦却没跟内侍省长同一条舌头。
裴绪同样耳目清明,不仅能听清贵妃所言,也能听到堂中的争执不休。
魏熙与贵妃的言论不谋而合,生怕藩镇起兵,导致东岭都护府腹背受敌。
若是想让藩镇安稳,不用加封这个法子,必然还要抽出许多精力去各藩镇之间纵横捭阖。
裴绪看着病榻上的皇帝,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汤药还剩一半,裴绪帮忙喂下去,本是夏季加上小阁内不通风,给他折腾出了一身汗。
堂中魏熙丝毫不让步,争执到最后,就差指着王中尉的鼻子开骂。
“宫中内宦数以万计,这些年敛财的手段愈发猖狂,王岭,你难道毫不知情?玉京半数土地都在你们宦官手里!”
“魏熙!”王中尉呵道,“咱们既是内宦,那就是伺候主子的,若是手上有些地,那也只能是主子赏的,你莫要血口喷人!”
魏熙骂道:“好一个血口喷人!我问你,角场里的斗鸡、蛐蛐儿,北校场的马,兽园里那些野物吃的都是什么?不都是你手底下的人去百姓家里搜罗来的?要么给生肉要么给银子,你跟山野匪徒有何区别!江山社稷都要毁在你们宦官手里,迟早!”
只靠听也能听出来,魏熙半步不退,就打算跟王中尉硬磕到底。他身后的寒门群臣也一样,只看眼神便觉凶悍。
裴绪看了眼贵妃,心中多少明白了,王中尉这回大概要让一让。
汤匙放回碗中,“叮”的一声,堂中突然喧嚷起来。
“谢大人?”
“谢大人!这是怎么了!”
“快快快,传轿!”
骚动之时,裴绪告退。
众人悉数围在晕厥的谢太傅身边,宫人也在慌乱中各司其职,去太医署,去传轿辇。
金屏上人影攒动,剩下的两个笔直身影也步履匆匆,即将从偏门出去。
苍浪的视线重新凝在屏上,顺着那两道身影的方向刚往外一步,又不知被谁猛地拽回来。
天下世族为一家,这时候他确实走不得。
直到把谢太傅送上轿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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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身之后,姜枫送裴绪从北边的宣政门出宫。
他拖着那条病腿,带裴绪抄近路爬上高台,相比英芝殿的纷扰,他们两个看起来格外悠闲。
“你怎么不去送药?”裴绪突然问。
姜枫开朗自嘲道:“你去也成啊,万一我撒了呢。”
“不是这个,你知道我起初就是因为不太会说话才调去极乐阁的。”裴绪说,“朝廷后宫相互勾结,陛下久病成疾,要真想按师父的意思,只免几个州的月贡,贵妃怕是会直接挡下。藩镇内斗大概没那么容易被挑起来。”
姜枫拍了拍他的肩:“师父原先只是怀疑贵妃,你这回瞧出来了吗?大抵你是张新的脸,她不至于太防备。陛下病到这个地步,说实话,枕边风也不管用了吧?两方各执一词时,折中就是最好的办法,你说的没啥问题,师父有把握。”
裴绪掸了掸衣袖,语气里多了几分揶揄:“哎——还没太上皇身子骨硬朗。”
“嘘!”姜枫直接捂住他的嘴,“不要命啦?”
裴绪却笑起来,两根手指搭在他手腕上,还没发力,姜枫又很快把手撤下去。
“别这么笑,看上去怪吓人的。”姜枫说。
其实裴绪笑起来很好看,本就生的柔美,嘴角往上扬的时候更显乖顺。
如果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的话。
“哪有。”
裴绪回过头,望向后方的太极殿,隐藏在宫墙之内的,是巍峨高殿,檐角相斗;也是机关算尽,翻云覆雨。
姜枫望向满天星斗,闲聊说:“是个好天气啊。”
“白天太晒了,热。”裴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