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顷挨板子的伤口还没恢复好,硬撑着一瘸一拐地往英芝殿赶。姜枫跟着他一路过来,手里食盒沉甸甸的。
他俩走路姿势各异,许顷都这样了还不忘在路上跟姜枫偷偷骂上几句:让别人看见,还以为大燕帝宫全都是咱们这样的呢。
姜枫知道他这回算是跟刑部结下梁子了,边恭维边拱火:“许大人怎好拿我相比,您是承蒙陛下垂爱。为了您早日回宫侍奉,刑部哪儿敢耽搁啊!”
许顷屁股大腿没一处不疼的,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头上都冒出汗来。
姜枫适时递上帕子。
“这事儿没完!”许顷拿过帕子擦拭,咬牙从嘴角渗出一句,“方玉尘,他等着吧!”
姜枫是单独过来送许顷一趟的,毕竟许顷没在床上趴几日就被拽起来谢恩了,他得赶紧到御前侍奉。
英芝殿前,姜枫才把手里的食盒拿给许顷。到了英芝殿就不能再龇牙咧嘴皱着眉了,许顷瞬间变了脸,又换成往昔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咬牙进来,许顷正好见到该换值的裴绪立在外殿。
“许中使。”裴绪笑笑。
见裴绪没在里边伺候,许顷就猜到内殿想来是有人在,当即过去先谈几句。
“我这破落身子,哎。”他叹着气,“当时烦你照料,而今又累你帮忙,实属无奈。晚了半个时辰,多谢你替我了。”
“小事。”裴绪往里边看了一眼,解释道,“温小将军在,二位少监也在。”
那就是杨少监也在,许顷放下心来,也顺那方向瞥了一眼,低声道:“贵妃呢?”
裴绪摇了摇头,“近几日倒未曾见得。”
以许顷对朝廷事事的看法,他不会贸然提起贵妃。关注贵妃动向的,只能是王中尉。
后宫内宦勾结夺权之事常有,王中尉起初就有了这个念头,只是可惜,贵妃多年前早就视林玉衡这“削藩刀”为仇敌了,进宫数月来她对宦官鄙夷而远之,这才让魏党钻了空子。
裴绪思索一番,里边外边都有人侍奉,他也不再留,客套几句便离开。
踏出英芝殿,姜枫隐在影中,和值守的夔牛卫一样,站得笔直。
“裴常侍。”姜枫先道。
门还没关,裴绪回头看了一眼,说:“许中使怕是要再留一会了,夜里风大,先回便是。”
姜枫顺理成章地应了,殿门重新掩合,在最后一刻,他们都听到内殿传来的哭声,还有皇帝中气十足的一声呵斥。
“你也是生在将门世家的好儿郎,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姜枫拎起灯,裴绪掸了掸衣袖,两人离得不近不远,都没说话,直到走远了些,姜枫脸上才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有样学样啊。”
裴绪点头,“有崔瀚这个现成的例子摆着,当然要学。”
姜枫“嘶”了一声,问道:“温季这次过来,只是为了月贡一事?算上崔瀚这是第二回了,能把月贡哭出来吗?”
“听他意思大概还想要粮和收兵的旨意。宁和仓里余粮不少,但要说拨给江北,难吧。”裴绪面上不大好看,道,“收兵旨意简单,但真想收回来却不容易,监军给中尉的密信里不是说过了么,仗打不下去,再这样,崔大将军只能准备和亲了。”
姜枫脸上略显凝重,低声嘀咕道:“怎么会打成这样。”
裴绪摇了摇头,“温季对出兵没有怨言,而是对崔氏多加怨怼。崔大将军战功赫赫,看来是不太善于教子训徒,后继无人了。”
秋风扫过,姜枫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了什么,“快入冬了,你还没备下棉被吧?”前后无人,姜枫小声说,“师父猜到了,昨儿让我去拿了几床新被褥,晚些给你送过去。”
几个徒弟向来把林玉衡比作慈母,他也的确担得起,在难以见到的角落里细心给予照料,他们都习惯了,裴绪当然也不惊讶。
“谢过师父。”裴绪谢完,又瞅着姜枫,“单与我说这个?”
“自然不是,”姜枫官阶没他高,在侧后提着灯笼,埋下头去说正事,“你那批人,要不要再看看身手?”
那批人的去向是要姜枫拿主意的,但人毕竟是裴绪救下,他先前虽已经请示过,只是人手紧缺,这是想让裴绪再帮忙看一下。
单看当然看不出来,他们也没那个闲工夫像在山里一样出测题。
裴绪言语带笑,当即问道:“有什么动向?”
“一猜一个准儿啊。”姜枫感叹道,他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又问了句:“你眼睛好些了没?”
裴绪迟疑一会,摇了摇头。
少年时,裴绪因调令,在大燕山南海北都有踏足,所见奇毒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现在看上去柔情似水的桃花眼,早早就被毒坏了。
彼时南海仙人的事迹传到玉京,“济清风”奉命追查便直接追到了那所谓仙人的深山破庙里。
几人都年纪小,当时看来,这不过是打着“救苦救难”旗号,招摇过市的骗子方士,耍几个把戏罢了。
出发前几人做了功课,南海的山与玉京迥异,闷热潮湿的深山中,古木参天,不见日月,奇花异草毒虫猛兽甚多。
他们进到山野数日,路上到处是蛇皮,只是种种虫兽处理起来并不棘手,姜枫还戏言传闻不可当真。
临近破庙时,诵德声已经不绝于耳,几人日夜不停的赶路,以此疲惫状态很难保证万无一失,于是当天夜里师兄守夜,裴绪姜枫二人准备暂且休息两个时辰。
掉以轻心是大忌,一行人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不是太累,而是被林中雾气所迷。
仙人确有怪异本事,山林野物尽数听命于他,越逼近破庙,周围不知名的虫兽就越多。
这几乎是裴绪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情形了,甫一睁眼,眼前几根手指粗的蛇信子距他面门不过一指。
从树上往下看去,一波波毒虫几乎聚成了浪,他们所在的乔木也被倒悬于树的巨蟒围了个密不透风。
把另外两人也叫起来应付,如此耗了三日,山林雾气做迷阵,两方周旋了几个来回。
即将抵达那老巢时,大抵是因为缠斗过于疲惫,身后巨蟒爬上树枝,裴绪也并未察觉,树枝片刻被压断,裴绪也摔下乔木,在荆棘刺中滚了几遭。
多日缠斗,他此时已经彻底恼了,另外两人拉都拉不住。与传言不同的一点是,极乐阁有许多折磨人的法子,单砍下脑袋很难让裴绪消气。
三人耗费一整日结束,最后一颗头颅摆好时已是深夜,裴绪身上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也开始疼起来。
他不是没挨过刀,但这次伤口的疼痛显然比刀伤难忍百倍,荆棘分明没有刺入双眼,可之后的三日,裴绪几乎全盲,被师兄弟接力背下了山。
之后,双眼有所好转可惜不多,白天还算勉强,但裴绪多活动于夜晚,自从南海回来,他一度以为这双眼睛成了摆设。
为了继续留在极乐阁,裴绪隐瞒了真实情况,实际上他这次落下的,远不止这个病根。
奇毒令视觉不佳,其他感知却异常敏锐了,疼痛也一样。
林玉衡暗中给徒弟求了多年药方,现在也不见好。自那之后,裴绪不得已小心了许多。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姜枫算其中一个。问得不算突然,毕竟日后需要裴绪忙的,不止眼前这件。
“多少年了,无妨。”裴绪轻声道,不知是在宽慰姜枫还是在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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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早已熄了,温季翻来覆去睡不着,双眼没一点红肿,看不出任何大哭的迹象。
又在榻上滚了一遭之后,他一骨碌爬起来。
“沙厉。”
值守的副将立即回应,开门进来。
温季披上衣裳,问:“十四回来了没有?”
“上将军方才回府,过来见主子睡下了便没打扰。”
话听到一半儿,温季当即起身穿靴,风风火火往正院赶去。
路上温季便听见正院乐声,进去一瞧,果真,乐伎正在里边弹琵琶呢。
不用等人通传,温季狐疑地进门,左右看了看,一边是照着新谱子奏乐的美人,另一侧,是苍浪伏案,正奋笔疾书。
“啊?这是做什么呢?”
苍浪这么正经的模样让温季头皮发麻,太古怪了。
当温季走到案前才发现这人在写折子。
上将军头也没抬,只是待人走近后,抽出只手来指了指对面乐伎,让温季仔细瞧。
百官的奏折都是一级一级往上呈递,苍浪不一样,北衙直隶天子,他上疏,就算经手内侍省,也会直接呈送到天子眼前。
温季没理解,此时也不打扰,来回看了会,索性坐在一旁听曲儿,等人撂笔。
又过片刻,苍浪摊开折子晾墨,挥手把乐伎遣下去。
眼看美人下场,温季吃着茶问:“你还有这癖好?”
“别胡咧咧。”苍浪眉间舒展,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仰在椅上搭着腿。“我就猜你没睡着。”
这人的脾气苍浪了解,月贡的旨意不可能直接批下来,温季血气方刚,能睡着就怪了。
温季从宫里回来就没见着苍浪,准备收拾完草草入睡,却难以安眠,现在见了人当然要好好说一说。
东北道月贡一事,皇上的回答模棱两可,既没答应,也并非一口回绝,难以捉摸的态度更让人担心。完全没有前朝几位皇帝杀伐果断的影子。
有些话说得,有些话也不好明说,尤其是在别人府上,倒不是不信任苍浪,只是怕真让人听去了,难免给兄弟找麻烦。
温季委婉抱怨了几句,当今陛下的性格脾气过于柔和,与当初熙帝临朝时完全是两个极端。
当然,当今圣上本就算是被赶鸭子上架,他已然是中年了,白发渐生。天家数位先帝都崩于头风,他也不例外,正在自己封地好好养病呢,太上皇退位让贤的旨意就莫名掉到了他头上。
这事儿苍浪多少清楚一点儿,甚至讲了句“玩笑话”,“两方对新皇人选有争议,我听说当今圣上到玉京前,病还没这么重。”
温季脑子转了转,冷笑了一声。
苍浪收起折子,温季才发现桌上有两本奏。
“什么事儿还上两封。”温季道。
“给你请月贡啊。”苍浪把其中一折丢他手里。
他现在也难面圣。
人给了这么大的面子,温季也不好当面言谢,当即整了整衣装,郑重抱拳。
月贡之事能否准奏,谁也不知道,苍浪是觉得,写得字字珠玑犹如泣血,作用也不大。
话这么说,上疏还是要上的。
他也希望东岭和东北道能恢复元气,两方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北溟也难逃被卷进去的命运,况且东岭还欠着北溟兵马呢。
苍浪踩着桌子,提醒道:“我说你先去找王中尉谈一谈,你去了没有?”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呐。温季瞧着他犹豫了一会,才道:“我入京,自然要先面圣,难不成先去拜会他?不好吧。”
“今时不同往日。”苍浪笑着说罢,抬手指了指房梁,“没人在听。”
温季年年入京,可熙帝临朝已然是十余年前的事儿了,彼时他还太小,只听父兄教诲,言行举止要格外小心。
这想法从小就钻进了他脑子里,直到现在温季才反应过来,近两年来玉京时,家中已不再叮嘱了。
温季脑子转的也快,反应过来当即说:“明儿就去。王中尉——我听进去了,出宫时我还问来着,林玉衡说他忙呢,跟你一样,一天天找不见人。”
“你跟他打听什么,少监的话能当真吗。”苍浪扯着嘴角,“再说我又不是瞎忙,赵府还做法事呢,我官复原职了,怎么不得去看看。”
温季只听到前半句,思绪就开始往外飘,林玉衡跟温季长兄关系还算不错,温季虽不喜林玉衡的做派,但他这种出身,见宦官见得多了,也不至于将人一概而论。
他也笑起来:“少监的话当不得真,常侍的话倒是能听上一听。”
苍浪眼睑垂了下来,冷冰冰的,笑意却渐浓,看不出晴雨。
“裴绪?”
“对啊,就是他,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人。”温季放下茶杯,这才看清苍浪的神情,自己脸上的笑意也尴尬起来。
他才发觉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事儿,又打了下腹稿,才道:“御前伺候笔墨,要说他对东岭战事一无所知,我也不信。”
苍浪沉默一瞬,问道:“说什么了?”
温季也稍微放下心来,直言:“无非是战事,但我摸不清...”他顿了顿,才又开口,“到底是谁在问。”
一个御前常侍,要么是替陛下问个态度,要么是替王中尉探虚实。
边说边琢磨,温季一拍桌子,“不会是怀疑我们跟东岭勾结吧?演一出苦肉计来骗粮的?”
温季说的在理,但苍浪不觉得裴绪心思在这上头,他是有其他打算。
“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了,无非是让我学崔瀚那崽子样哭一哭。”
温季还在回想谢琮是不是提醒自己什么来着,一心二用。
半晌没听见人说话,温季再一抬头,又见苍浪的眼神又冷下几分去,不由地坐正了点。
“怎么了?”
“没什么,人漂亮吧?”朱砂玉的手串被苍浪摩的咯吱作响。
这语气,啧啧啧。
温季早听出来了,有事儿瞒着兄弟是吧?不跟兄弟明说?
于是他也不仔细答,低下头哼了两声,脑子转的飞快。
“裴常侍,呃,怎么说呢,带了面纱一样,雾蒙蒙的感觉。”
裴绪的用意,苍浪自有猜测,不过面对温季不好直言。他开完玩笑,只道:“少来往。”
“谁?裴常侍?”
苍浪说:“这俩人,都少来往。”
温季还回味呢,听话只能听到自己正思考的事,他已跟裴常侍过了几招,这人漂亮是漂亮,但水平有限,温季觉得他高看此人了。
“你跟他有过节?”温季摇了摇头,直说,“他太年轻了,要论城府,比不上林玉衡半点。何况他是跟着王中尉的,十四,你抬举他了。”
温季说得明白,他觉得裴绪背靠王中尉,被派过来问话,多半是内侍省的意思。
苍浪抽出手串来,甩了几下穗子,突然乐道:“你才见过他两次。”
裴绪本就不是直爽的性子,从前就不是,现在也不是。这人性子与模样几乎背道而驰,多亏生了那副会骗人的样貌,旁人才难以窥探面具下的野性难驯。
他的算计并不直接,若要打个比方,苍浪觉得更像是早春的甘霖中掺了毒。
宦官也好家奴也罢,最擅长在耳边吹风。
温季还在纠结呢,又问了一遍二人是否相识,苍浪却只“嗯”了一声。
他现在的语气让温季熟悉,跟十几岁时被抢了糖发脾气一样。他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谢琮的提醒,决定明天去找人再问上一问。
把奏折轻轻放回桌上,温季又见另一封。
苍浪看到他询问的眼神,说道:“近期有事儿,大概是去拜佛。”
“这我听说了,”温季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陛下亲自去?”
“不清楚,百官都上了折子,劝谏首以龙体为重。”苍浪活动着手腕,补充道,“饮光如来诞辰。”
温季心里一堆牢骚全咽下去,最后只说:“你就是为了这事儿忙前忙后的啊。我说怎么回来后见不着你。”
那倒不是,苍浪最近有的忙。他也不再往深处谈,而是突然问了句:“方才的乐伎如何?”
“啊?”话锋转得突然,温季愣了下,道,“啊,挺好的。”
苍浪变脸极快,此时更是逸趣横生,挑眉看向他,“送你?”
人是不赖,送自己当然好了。温季本意收下,但再一看苍浪,就知道这兄弟肚子里还有坏水儿。
“当真?你这是准备打发走吧。”
“打发不走,要赖上我了。”苍浪就笑起来,“你倒是来者不拒。”
“哎嗨,”温季打了个哈欠,“谁不爱看美人呢?你就不喜欢?”
苍浪此刻便十分慷慨了,直言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带你看看真绝色,不带面纱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