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佳?怎么不进去?”
一道声音在阮佳背后响起,是另一位同事。
“谁在外面?”
与此同时,门里也传来一道声音,这道声音更低沉,显然不是周青的。
阮佳大大方方走进去。
办公室的门没关。
证明她们在谈的,也不是什么机密。
她礼貌性地叩了叩门:“13床的专科医生过来了,想请您过去看一下。”
“好。”周青颔首。
简晓芳从周青宽大的办公桌上跳下来,一把拉住阮佳:“我们正说你呢,牛啊!”
她冲阮佳比了个大拇哥。
周青在办公桌后隔着厚厚的镜片,也看她一眼。
阮佳客气地笑笑。
看来简晓芳和周青两人很是亲近,要是换做她,她会让一个下级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吗?
大概率不会。
不过,她本来是要找周青去说明天晚宴的事,这下人一多,就没法说了。
几句话的时间,周青已经披上了白大褂:“走吧。”
阮佳转身,落后她半步。
“专科医生来具体想问什么?”周青边走边问。
阮佳道:“说是问宫腔球囊的事情。”
13床是一个剖腹产术后的患者,有宫腔出血的。
周青点点头:“几号来的?”
“前天,”阮佳答,紧接着阮佳跟紧了一点,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明天在家吃饭吗?”
周青目不斜视:“在。”
阮佳追问:“早饭?中饭?”
周青工作繁忙,有时候实验室要半夜抢地方,有时候她会早上出去晨跑,有时候她要提前到医院来看病人,三餐时间极不固定。
阮佳不得不确认清楚。
周青:“都在。”
阮佳答了声“好”,退回原位。
第二天周青果然在家。
阮佳还是第一次在白天,和周青在这间房子里共处这么久。
周青早上晨跑过后就回来吃饭。
早餐,阮佳让王师傅弄了一屉流沙包,两碗艇仔粥,地地道道的广式口味。
这也是她们俩第一次,早上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这感觉还挺新奇的。
平时要不就是周青出门太早,要不就是阮佳起来太晚,再或者,就是干脆两个人都不在家。
说起来,这关系比室友还塑料。
阮佳不知道周青平时是怎么边走路边吃的包子绿豆汤,但是从上次和今天的共餐体验来看,周青的用餐习惯实际上非常之优雅。
背脊是笔直的松弛,吃饭的时候脖子也不会前伸,反而下颌微微收着,给人一种矜贵的感觉。
好像菜品有幸能让她入口,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一样。
“怎么样?”阮佳拿眼睛睨她。
周青言简意赅:“好。”
周青说好,那就是真的好。
阮佳喜悦过后转念一想,废话,可不得好么?
这道脆皮流沙包跟普通的流沙包不同,其外皮酥脆,内里绵软,是结合了蛋挞与菠萝油中酥皮的做法,工序复杂,堪属王师傅的看家茶点之一。
焉能不好?
上次回家吃饭的时候,她看周青别的菜都是吃过就算,唯独这道流沙包是吃净了还要添一个。
——这次才叫王师傅再做一回。
不枉她叫王师傅费心。
早饭后,周青躲进书房里,一关就是一上午。
王师傅给他们做好中餐,摆在台面上也走了。
客厅里一时间就剩阮佳和榴莲,一人一猫,四目相对。
阮佳和榴莲对视了半分钟。
心里起了个坏念头。
她匍匐在地毯上,学猫爬行,一步一步靠近榴莲。
大抵是她最近喂榴莲喂熟了,眼看她就要摸上自己,榴莲也只抬头长长“喵”了一声。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阮佳突然出手,左手擒住它的左脚,右手拿住它的右脚,一把就将榴莲提向空中!
榴莲悠长的“喵”瞬间变得慌乱短促,不停的“喵喵”叫起来。
猫身在空中不断扭动。
阮佳坏笑着接住他,握着榴莲的两只前爪,就开始带它有进有退地跳广播体操。
口中还念念有词:“雏鹰起飞、伸腿运动~”
榴莲又长又尖的叫。
就在这时,书房门突然打开。
“你们俩在干什么?”
这道声音震得一人一猫双双一顿。
阮佳:……
玩室友的猫被发现了怎么办?
榴莲趁机给了阮佳一爪子,跑到周青的脚后边,露出一个脑袋角,戒备的看着阮佳。
周青的目光从榴莲移到阮佳身上。
后者正捂着手臂,痛“嘶”一声,
周青冷笑:“叫你招她。”
阮佳不忿,被猫抓就算了,还要听你说风凉话,也不看看谁养的猫?
阮佳:“你怎么不说它?”
周青:“我说它,它听得懂么?”
阮佳一噎,咕嘟道:“就会欺负我。”
“什么?”
“没什么,”阮佳踢上拖鞋:“我出门去打破伤风。”
周青捏起榴莲的脖子,把它甩到一边,又抬手捏住阮佳的脖领:“哪儿跑?”
诶?
阮佳被一个力拽住,差点一个踉跄,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她。
“榴莲早打过疫苗了。”
周青挽起一小截裤腿,上面全是细细的红痕,那是榴莲喜欢顺着小腿往她膝盖上爬,留下的疤。
她腿又白,上面浅浅的红痕交错,乍眼看去,腿上竟然像爬上了彼岸花一样妖艳。
阮佳咽了口唾沫。
周青放下裤腿,甩下一本厚厚的《重症医学》,把她推进沙发里:
“再过一刻钟吃饭,不许再闹。”
*
下午,服装师和造型师果然如约而至。
他们不仅带来了专业的工具,甚至连化妆镜都一同搬过来了。
那种长方形带着灯泡的。
望着自己本就不大的家瞬间被摆的满满当当。
周青:……
化妆师挺恭敬地道:“周小姐,您请坐这边。”
一面长镜双面亮,周青和阮佳相对而坐,互相看不见对方的样子。
阮佳这边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合,到现在为止妆容造型已经几近固定,几乎不用造型师提醒就知道怎么配合。
周青那边情况就不太相同。
一来她是第一次参加这么正式的场合;
二来和造型师也是第一次跟她合作,在妆容的设计上要颇废心思。
因此隔着一面镜子,阮佳就能听见对面那头化妆师不断提醒的声音。
“下巴收一点。”
“眼睛闭起来。”
“眼睛向上看。”
阮佳闭着眼睛,虽然隔着一面镜子,但眼前好像不自觉的浮现了周青那张脸。
就连结婚那天,她也只是素着。
而现在,那张素面朝天的脸被强行抹上了颜色。
这也是从结婚到现在,她们第一次,一同出席正式场合。
这是阮家的社交圈。
以后也会是她周青的。
化妆师将阮佳的头发束起来,喷上定型摩丝。
“好了。”
阮佳睁开眼睛。
她比周青早结束很多,但她没有急着观察镜中的自己,反而先走到对面。
果然,周青正眼睛微阖,仰着脸,任化妆师动作。
大致妆容已经完成,只剩下最后几步。
化妆师见她过来,准备开口叫人。
阮佳却将食指抵在唇上,冲化妆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过化妆刷。
大概是过渡太过平滑,周青连眼睛都没睁。
化妆师识趣地退到一边。
阮佳拿起散粉刷,在周青的脸上轻轻按压。
她甚少有这样细致观察周青的机会。
第一次见面,在太子酒店。
周青戴一顶墨绿色的棒球帽,转过身来,她只觉得惊愕,关注点丝毫不在周青这个人身上。
第二次,是他们结婚。
周青身上带着明显的风尘仆仆,仿佛她们的婚姻只是她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第三次……
是她深夜开车来接她。
阮佳突然想起,印象中的周青,每次都戴着帽子。
压去大半张好看的脸。
阮佳才发现,自己和周青同居共处这么久,原来从来没有真正的正视过她。
要么是她不愿看她,要么是周青主动遮掩。
这会儿借着替她上妆,倒把她看了个清楚明白。
眼眸阖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小扇子一样的打在脸颊上。
还有那双眸子,那双……冷淡的,又该死的性感的眼睛。
眼神下移到她的锁骨,阮佳喉咙动了一下。
手指沾了一点润唇膏,擦过她的唇。
唇色瞬间被染上一抹嫣红。
大概是动作重了一点,周青睁开眼睛。
目光毫无预兆地撞进阮佳眼里。
“你在干什么?”周青问。
阮佳对上她的眼睛,丝毫不见偷看被发现的尴尬闪躲,反倒对她粲然一笑。
阮佳手上动作不停。
“你为什么总是戴帽子?”阮佳漫不经心的问。
“没洗头。”
周青又重新阖上眼皮。
其实阮佳过来的第一秒,她就知道了。
她没说,那是她允许她放肆。
阮佳伸手,化妆师递过来一支口红。她拧开看了看,丢开:“不要这个,要A675。”
A675是一支裸色的丝绒质地口红。
周青眉宇之间有一股英气的艳丽,再画上挑型的眼线和红唇就过犹不及。
“看看吧,”阮佳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样就很好。”
周青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
头发全部向后,梳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髻,碎发被小心地整理干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俗称大光明发型。
周青记不清有多久,自己没有这样露出整张脸了。
她眉眼艳丽,性格又要强,母亲总跟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要遮掩一点,温和一点,从容一点。
于是她便有意削去了眉峰,平日里只画平眉,来打造自己平易近人的形象。
然而现在——
周青凑近了镜子。
自己的眉毛微微上挑,眉峰高耸入额,然而,最亮的还是那双眼眸。
温柔又不失凌厉。
周青微微扯动唇角,光彩夺目。
这才是她。
面具戴的太久,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还如此神采飞扬过。
阮佳抬手,边上造型师躬身递过来一件项链盒。
化妆师心想,买椟还珠果然有它的道理。
不知道是怎样的珍宝,才配被人放在一个这样连外观都价值不菲的盒子。
果然,首饰盒一打开,几个造型师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深蓝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条大小不等的钻石项链,如同落入凡尘的星夜。
化妆师眼神复杂地看向周青。
这件项链名为瑰丽之夏,几年前,她曾偶然在某一个国际拍卖会的后台见过它一次,是压轴的拍品。
阮家连这条项链都舍得送给她……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阮佳那边,却无意告诉周青项链的来历。
在她心里,珠宝首饰也好,名车名表也好,永远是拿来衬人的。
她绕到周青身后,倾身为她戴上这条项链。
霎时间,流光溢彩。
好像整个空间都被她点亮。
化妆师恭维道:“周小姐,项链真好看。”
阮佳看了她一眼。
她拨了一下周青的耳环,手扶在她肩上。
“很漂亮。”
“你很漂亮。”
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赞美,却浓缩了周青过往三十几年的人生。
她好像看见了那个在童年时期为一对漂亮发卡而拉住爸爸裤脚的自己。
她好像看见了那个学生时期为一双跑鞋而在橱窗前久久伫立的自己。
她好像看见了那个刚上班时候为一支奢侈品包包辗转反侧的自己。
阮佳温柔地叹息一声,抬手逝去她眼角的泪水:“怎么哭了?”
“我弄疼你了?”
周青眼皮搭下来,一行泪珠从脸上滚过,闷闷地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工作才能这么用心?”
阮佳温柔道:“我会努力。”
“周老师,只要你想要,我都会努力。”
化妆师默默地退出去。
镜中两人穿着同样的mugler黑裙,不同之处只有领口的设计,一个是抹胸款式,脖颈处用金丝网状强调,另一件是深v款式,配一条瑰夏项链。
一样的优雅闪耀。
好像她们原本就是天生一对。
就在这时,周青电话响了。
“怎么了?”
“了”字还没说完,阮佳就看到周青的两簇眉毛拧起来,后面的话,阮佳吞进喉咙里。
电话的声音并不大,阮佳只能隐隐约约听着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至于内容,听不真切。
只不过周青的脸色,逐渐染上一层薄怒。
这种怒意和工作时候的冷厉截然不同。
而现在,她仿佛是被热油烹过,下一秒就要沸腾起来了。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阮佳正盘算着,自己是在这听好,还是下去等她好,就听见周青对她说:
“你先下去,我接个电话,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