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朗声提议:“陛下不若先将大理寺卿一职暂且交于他人,让楼大人处理些清闲事务,一来楼大人少操心些,能好生将养身体;
二来给了流言一些平息的时间,待事情过去,再寻个由头,让楼大人官复原职便是。”
这声音如同清泉般让思绪混沌的林鹤延清明过来,有种倏然拨云见月的通透之感。
“爱卿所言极是,此事便如此处理,不必再言。”
他眉眼一抬,向下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而那眼神所投之处站着的正是那日枕槐园中的李大人。
散朝后,林鹤延坐在乾元殿,怎么也看不进去案上的奏折。
毕竟是降了楼怀川的职,也不知他是否会埋怨他,是以林鹤延一下朝便让曹慎去将楼怀川截过来。
见人来了,他一个箭步主动迎了上去。
“这么快?”林鹤延一把将人拉去一旁坐下,打断他行礼的动作。
其实楼怀川压根就没走,先才在堂下正等着林照雪回来,却眼睁睁看她跟着林鹤延离开。
那么多人在,他也不能出声,只好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妄图引起林照雪的注意,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她连瞥都没瞥他一眼。
楼怀川慢吞吞地跟着人潮往外走,心里正想着以什么理由去乾元殿,以致于没发现周围人那或幸灾乐祸、或悲悯痛惜的眼神。
曹慎叫住他的时候,楼怀川心里松了口气。
这人是个七窍玲珑的,既传达了陛下旨意,又敲打了众臣,让他们知道便是楼怀川当真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再担任大理寺卿一职,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不会下降分毫,反而还会更胜一筹,总之,不是轻易能得罪的。
“今日降了你的职,怀川可会不高兴?”林鹤延与楼怀川对坐半晌,才挤出这一句话来。
“陛下说的哪里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让明相听去了,又要说陛下失了帝王威仪。”
况且他高兴还来不及,职位虽降了,却得了大把的时间能与阿照待在一处,何乐而不为呢?
从楼怀川微妙的神情里,林鹤延瞧出了点端倪,他挑眉:“你很高兴?”
楼怀川微翘的嘴角一收:“没有。”
“撒谎,你我相识多年,你高不高兴我会看不出?”
见他沉默不语,林鹤延便知自己的判断并无差错,他神色有些复杂,想到今日在朝堂上观楼怀川的状态,早已没了先前刚得知林照雪死讯时的颓丧,反而可以说是心情不错,便没由来地觉得恼怒。
这才过了多久,他就能坦然接受雪儿的去世了吗?他不是爱她至极?
可身为多年的知己好友,他的理智又告诉他,应该为楼怀川感到高兴,斯人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忘记不好的过往,让自己的余生过得轻松些,乃人之常情。
“明珩那厮,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如此看不惯你。”林鹤延深吸一口气,他不能强迫别人与他一样,永远沉沦于悲痛之中。
“他不是看不惯臣,他是看不惯所有会令陛下感情用事之人。不过陛下今日朝堂所言,还是有些过了,无论如何,明家都是一心为了陛下。”楼怀川淡淡道。
“为了我?他们是为了父皇遗愿。”林鹤延冷呵,“罢了,不说这些。流言一事,怀川如何看?”
楼怀川抿唇,没有立即答话,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轻敲,正要开口之际,他听到林照雪略显凝重的声音。
“想办法问问云裳的去向。”
楼怀川猝然掀眸看向她,骇得林照雪双目一瞪。
看她做什么?方才在朝堂上还被明珩弹劾得降了职,现在是要将他得了臆症的传言坐实吗?
“怀川?”
林鹤延见他忽然定住了,视线直愣愣地落在他身后,他以为是什么人或物什引起了楼怀川的注意,然而待他扭头看去时,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他喉间一紧,对那流言五分的相信陡然升至了九分。
“......怀川。”林鹤延目露悲怆。
原是如此。
楼怀川情绪的好转,有了一个荒唐又合理的缘由,却让林鹤延更加难受,如今他们三人一死一疯,一个又身怀诅咒,活不过三十......
还真是倒霉到一块去了,他自嘲地想。
“怀川可是看见了雪儿?”
林照雪错愕转眸,但瞧见林鹤延脸上那强撑的苦笑,便顷刻明白了过来。
楼怀川嘴角一抽,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这是在哄小孩儿呢?
不过无论怎样,正中他下怀。
楼怀川眸中忽然迸发出一种找到同类的喜悦:“陛下也看见了?阿照便站在那里。”
他终于能顺理成章、明目张胆地起身去牵住林照雪的手,又回来坐下,他缱绻地仰望着她,连清峭出尘的眉眼也显现些俗世的柔情蜜意。
“今日阿照说思念陛下,臣便带着她一同来上朝了。”他扶在林照雪的腰身轻推了下,像是炫耀一般,“陛下瞧,臣还特意给阿照烧了新衣服,可还好看?”
林鹤延笑得有些僵了,却莫名不愿去打破好友的美梦,甚至生出一股淡淡的羡慕。
“好看,我的妹妹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他想把这出戏演下去。
两人一来一回说得起劲,好似真的看见林照雪站在他们眼前,诡异得周遭伺候的宫人都觉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聊着聊着,楼怀川脸色骤变,忙不迭站起身将人捞进怀里,手上还做着擦泪的动作。
“阿照莫哭,便是旁人看不见你,也有我和陛下,花戎也在你身边伺候。重要熟悉之人皆在,阿照又何必在意旁人?”
林照雪面无表情地看着楼怀川,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般任他摆弄。
她竟不知楼怀川的演技精湛至此,简直可与枕槐园的名伶比肩。
“差不多得了。”她咬着后槽牙。
“什么?云裳不在?阿照别哭,我们会找到云裳的,我会帮你。”楼怀川着急起来,擦泪的动作越发慌乱。
倏而,他又面露难色,还有意无意地瞟了林鹤延一眼:“啊?可是我真的不知云裳埋在了何处——”
图穷匕见。
而当他们提起云裳的名字时,便倏地愣住的林鹤延,没看见楼怀川眸底那被纤长眼睫遮住的一闪而过的锋芒。
他好似当真入了戏,成了戏中人,听见林照雪哭了,竟也慌了神,忙不迭开口安慰:“云裳......云裳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雪儿放心。”
“陛下不是说云裳死了吗?”楼怀川状似惊异道。
“没有!是我怕有人杀人灭口,所以将人藏了起来。”林鹤延白着张脸解释,“在这世间,让雪儿在意之人甚少,无论是云裳还是怀川,我这个做兄长的自是会好生照顾,雪儿不必担忧。”
随着楼怀川的告退,美好的幻境寸寸坍塌,好似一块块晶莹剔透的五彩的糖果,从天际开始纷纷砸落,剩下的,便是满目漆黑的空洞,吸着人坠落其中。
林鹤延的神色逐渐复杂,眼神也清明了许多,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楼怀川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慎垂首进来:“陛下,明相在外求见。”
林鹤延眼底立马阴沉下来,他瞥了眼,冷声道:“让他滚。”
曹慎得了吩咐,正要退下,便又听林鹤延问:“皇后和太子那边如何?”
“并无异常。”
“最近派人盯着些,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立马来报。”
曹慎应诺后退下,稀奇又不着痕迹地瞄了林鹤延一眼,退至门外,他向不远处招了招手,便见月清一脸乖顺地过来,明明身形较曹慎稍高,却躬着身自下而上地仰视。
“义父有何吩咐?”
曹慎将林鹤延的话转述了一遍,还仔细提点了两句,生怕他这位义子明白不了陛下话里的弯弯绕绕,惹些不必要的是非出来。
“月清明白,多谢义父提点。”他好奇地往殿内探了眼,感叹道,“陛下今日的情绪似是平稳了些,若换做以往,怕是早就掀桌而起了。”
目光收回来的时候,蓦地对上曹慎那双虽然年老,却依旧锋芒毕露的鹰眸,他面皮一紧,慌忙告饶:“月清失言,请义父责罚。”
曹慎轻飘飘地收回视线,什么也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曹慎。”林鹤延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哎,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曹慎高声应答,又觑了月清一眼,才提步走了进去。
楼怀川扶着林照雪上了回府马车。
一路上便见她眉头紧蹙,放空的眸子时而亢奋难耐,时而又困惑焦急得像是在大雾中迷失了方向的小兽。
她的状态很很奇怪。
从上朝时林照雪去到林鹤延身边之时,楼怀川便这般觉得了。
“阿照是在陛下身上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吗?”
林照雪勉强回神,嗯了声:“具体如何,我需要去问一下楼伯父。”
楼怀川还要当值,回府一趟也只是做个样子,好将人送回来。
他没再提起一同去大理寺的话,把她带到楼应鸿打坐修行的角楼下后,便要离开了。
只是低头瞧见林照雪那挥着手催促,巴不得他赶紧走的模样,楼怀川就气不打一出来。
他实在没有忍住,调转脚尖,上前一把将人拉进怀里,伏首在她额心飞快地落下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