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大人,您且瞧瞧我们大人......” 李稳向来恪守规矩,在李勇毅面前连称呼都不敢逾距,此时,只敢软声软气求情。
毕竟六七岁便来到李瀚狰身畔,随他读书识字,饮马搭弓,在他心里,视李瀚狰为兄长,虽高攀,相差无几。
“继续。” 李勇毅抖着胡须,觉得独子背后那道红,红得让人心烦意乱,格外扎眼。
第二棍紧接落下,此棍较第一棍稍轻。李稳一秒都不敢错眼,唯恐自己失手打坏李瀚狰。
李瀚狰骨架子里空闷地一响,后背疼痛随之而来,几近喘不过气。方才痧红处瞬间破裂,鲜血状似破土嫩芽,缓缓顶出表皮。
他嘴里吐了句,二。
“二不算,重来。倘若你再对他手下留情,从头开始计数。” 李勇毅冷酷的声音在祠堂盘旋上扬。
李稳汗水刺入眼中,火辣辣地和着泪水淌下:“是。”
第三棍、第四棍......每一棍皆带着呼呼破风之声,狠狠砸在李瀚狰躯壳上。
后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二十棍刑依次落下,鲜血淋漓,伤口纵横交错,有处甚至露出粉白相间的筋膜。
祠堂楠木地面,点点鲜红撒溅,血腥之气弥漫。李瀚狰紧攥铁拳,再度挺直脊梁,因此撑开的伤口涌出细小血线,顺着后腰隐入裤腰,不多时便团黑洇开。
李瀚狰牙齿咯咯作响,一步一挪,膝行向前,朝父亲重重磕了个响头:“谢侍郎大人。”
一听称呼,直把李勇毅气得胡须乱翘,破口大骂:“逆子,尚不知错!非得捅破天要了你项上人头方肯罢休不成!”
他气得浑身颤抖,四下寻觅,一眼瞟见李稳手中仍沾着血的刑棍,伸手便夺:“拿来!”
李稳岂肯从命,当即跪下,以身抢地,将那根刑棍护于身下:“侍郎大人,侍郎大人!万万使不得啊,您消消气,行行好,再打下去人便要坏了啊!万万不可啊!”
任凭他如何胡乱求饶,左右躲闪,亦难灭李勇毅心中憋闷怒火。
刑部侍郎浸/淫官场多年,惯是混得顺风顺水,自恃拿捏人心有一套,唯独与这儿子不对付。不见还好,一见就总被儿子冷冰冰的态度刺得浑身刺挠。
偏生李瀚狰倔骨头,不随他意任他拿捏,自己在礼部鸿胪寺混得像模像样,全不靠他。
此次,若是提前与李勇毅知会一声,倒也算不得什么,偏偏李瀚狰不问自取,摹了父亲字样盖了私印递折子到大理寺,这便真是拔了老虎胡须。
李勇毅一时气昏了头,抢棍不成,对着李稳屁/股便是一踹,可李稳敦厚壮实,反倒把李勇毅撞得往后一趔趄。
啪嗒一声,最下方小小牌位叩倒在香案案头。
李稳抬眼一瞧,破了音的扯着嗓子喊:“侍郎大人,是夫人!是侍郎夫人的牌位,夫人亦不同意啊!”
李瀚狰耳中灌了水似的发胀,所有声音都凝固于空气之中,听不真切。
跪着已是强弩之末,须臾之间,紧缩瞳孔,视线一片模糊,人往后一仰。
那一日,淡黄阳光透过云层,似缕缕金丝洒落,柔和而温暖。
崔窈娘身着一袭满绣天香花的襦裙,心中满是忐忑,缓缓朝着宣平门李府而来。
这并非她首次踏上通往李府的这条路。上一次,是为了还人情,而这一次,虽也说是为还人情,可心中却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愫。
她深知自己穿越至这波谲云诡却又生机勃勃的唐朝,在这浩瀚世间,不过渺小如沧海一粟。那李瀚狰,身份贵重,不是没学过历史,单凭他姓“李”,身后庞大氏族注定捧他挂上天幕。
她从柳枝珍的转述中得知李瀚狰告了病假,隐隐约约与大理寺有所攀扯。心中暗自祈祷,希望是自己多虑。但若李瀚狰真是因那纵火案受的棍刑,她着实难辞其咎。
心中那点忐忑,很快便被愧疚与担忧所取代。愧疚的是,自己竟给李瀚狰带来如此磨难;担忧的是,此番前去,是否会给他带来更多麻烦。她边走边在心中反复思量,好几次都萌生出往回掉头的念头。但正如中国人那句古话,来都来了。
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崔窈娘一心只想在这个瑰丽的时代闯出一番事业。同样的道理,既已来到此处,又岂能轻易退缩。
上次来李府的情景还未忘却,心中更是纠结。
这次前来,真的只是为了还人情吗?还是心中有着猜测——李瀚狰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情愫?她努力压下心中那一丝异样的感觉,告诉自己,她必须坚定地守护自己的事业和 “绮梦履” 里的姐妹。崔窈娘并非恋爱脑袋。
史书上言明,在这古代社会,等级森严,自己与李瀚狰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她不想因李瀚狰偶然心血来潮产生的另眼青睐而陷入无端的麻烦之中。她只想凭借自己的努力,在这世间站稳脚跟。
尤其是,李瀚狰天生贵胄,京城之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李府后宅。只因他姓一个 “李” 字,便有诸多氏族削尖了脑袋,妄图将女儿塞进宣平门。若是因他随手的帮助,而引来他人的嫉妒与恶意,那自己的事业之路必将更加艰难。
她若倒下,“绮梦履” 里的姐妹又该如何?
希望只是自己多思多虑、自作多情罢了。
下人逐层通传,与上次一般,环髻丫鬟前来引路,却未往住所方向引领。
崔窈娘松了口气。
庭院之中,花草繁茂,绿树成荫。阳光似偷了懒,只肯洒在青石地面上,却不愿照进亭子里。那里,有一道略微佝偻着、身披长衫的身影。
“崔掌柜的,请。” 丫鬟一礼,退到十丈之外。
瘦了,台阶上的人静静伫立,难掩棒伤初愈后的虚弱。
崔窈娘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轻声道:“李大人,您的伤......病,可好些了?”
李瀚狰眼落星光,面上倒是平淡如水:“多谢崔掌柜顾念,已无大碍。” 话音未落,一阵急咳骤然袭来,扯到伤口,他忙以拳抵住,咽下闷哼之声。
熏风轻送,飘落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悠悠坠进池塘里,似发出一声轻叹。
“李大人莫笑奴家轻狂,大理寺那事,跟您的病,是否真有关系?”好几个“绮梦履”的客人都饶有兴趣旁敲侧击问过崔窈娘。
李瀚狰平息了咳嗽,沉默少刻,故作淡然道:“崔掌柜不必如此,不过是些许小事,无需挂怀。”
果真是他。刘大人当时那轻蔑的眼神里藏着什么,崔窈娘这下子全想明了,把她当成了什么人了!
崔窈娘轻咬朱唇,道:“李大人为‘绮梦履’受此一劫,奴家心中难安。大人的恩情,奴家铭记于心。只是奴家自知商贾行商总易产生诸多事端,实在不想再因自身连累大人。大人乃贵重之躯,奴家不过是一介微微平民,我们本就不该有过多交集。”
怎会与想象中的会面如此不同?李瀚狰俊朗的面容出现一丝破绽:“崔掌柜何出此言?在我看来,身份并无高低之分。我当你是朋友,帮一帮有何不可为?”
崔窈娘轻叹。
唉。
原来刚才那声叹息竟不是落花之意,而是崔窈娘心中的无奈有口而出。
她道:“大人高义,只是这世间之事并非如此简单。并不是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它们中间混杂着灰。”
“奴家只想安安稳稳地经营自己的‘绮梦履’,不想卷入过多的是非当中。若大人引奴家为朋友,终有一日,朋友亦会因着琐碎理由,伤大人至深,奴家有颇多比大人更难舍弃的朋友。”
“还望大人日后切莫再插手奴家的生活,以免再招横祸。”
李瀚狰算是听懂了崔窈娘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不想与自己结交过密,并非因为他们身份悬殊,而是担心自己有一天,被人捏住其他 “绮梦履” 的人作为把柄,背刺李瀚狰。
他心中一暖:“此次与崔掌柜无关,是我行事欠妥。我亦并非有意插手崔掌柜之事,只是我这人,生平见那不公之事,心中总爱不忿。”
崔窈娘看着李瀚狰,心中暗叹,浓眉大眼且嘴硬。
初中时看过的古言本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这般,如何能骗过自己?
“大人的为人奴家不甚清楚,大人的好意奴家确是难承。大人有大人肩负的李家责任和使命,奴家着实道不相同。”
她可不信什么无由来的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李瀚狰心中似有千般滋味翻涌。他欲张口,却又觉得话语堵在喉间,难以吐出。最终,只是微微抬了抬下颌:“崔掌柜所言极是,是我考虑不周,唐突了。”
崔窈娘要的就是这句话:“那便好,李大人大病初愈,着实不应在风头久站,看着大人无恙,奴家这便走了。” 她的话语虽是轻柔,却如重锤般砸在李瀚狰心头。
李瀚狰闻其言,心头裂了好几裂,眼里的光瞬间毁了个干净,这真的跟他想象中的会面完全不同。
最终,还是沉默不语,那沉默似有千钧之重。
微风渐渐停歇,花瓣静静地飘落,池塘里的鱼一个摆尾,滑进深处。
崔窈娘离去之际,天香花轻扬,跟鱼一般,转瞬不见。
“我心中实盼着她能来,可她却......”
李瀚狰猛的一锤亭柱子,心中懊悔不已。嘴啊,为何总是这般不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