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寂宁被小厮背进院子后 ,到处一片乱糟糟的,丫鬟婆子慌乱地跑来跑去,又去叫太太的,有说请大夫的,南有音被松梯拉着,时不时被瞎跑的人撞到,她面对着杂乱一片的院子,想让众人安稳下来,可除了松梯没人听她的,一时实在茫然不知所措。
忽而听到有小丫鬟喊了一句“太太来了”,似乎是一瞬间,整个院子安静了下来。
徐太太林径幽脚步匆匆,后面跟着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松梯说那是宫里的林太医,据说是太太家旁支的远房亲戚。
南有音不敢擅自行动,在门口候着,直到太太身边的丫鬟传话说太太要见她,她才被松梯半扶半拉着,忐忑不安的往卧房走。
屋内新婚的装潢还没撤去,尤其床上,一片喜庆惹眼的大红色,徐寂宁躺在其中,愈发显得无比苍白,见南有音来了,他强撑着做了个虚弱的微笑,似是想要安抚一下她,可惜南有音心里紧张,只低头瞅着地砖,啥也没看到。
徐太太在床边,与那位山羊胡子的林太医交谈,语气又快又急,让周边的人也跟着着急。
林太医语气平和,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夫人不必忧心,卑职这次诊脉发现小少爷脉息比起过去强健不少,此次不至再有性命之忧,依照卑职的方子抓药,安心修养几日,不过半月便能回复如初了。”
林太医不急不慢的低沉声音安抚了众人,唯独徐夫人仍是忧心忡忡:“林大人,您再仔细看看,小儿此前久病,如今身体好转才将将半年,却又病了,我怕……”
林太医和蔼一笑,举手打住徐太太话头:“过去小少爷病重时我听闻夫人请宫里钦天监的张大人来过,事后老爷按照张大人给的法子去办,小少爷便好起来了——”
他向着刚刚走入卧房的南有音浅浅行了一个礼,继续对徐太太说道:“小少爷既已按张大人所说迎娶少奶奶,自然会性命无虞,本朝能在钦天监内任职的皆是有真才实学的,夫人便安心吧。”
大概是这一通与钦天监有关的神秘言论安慰到了徐太太,她脸上蹙在一起的两道柳叶眉终于舒展了几分,派人按照林太医的方子抓药熬药,又重金答谢了林太医,而后招呼南有音到身边,拉起她的手,询问起了归宁这一路的事。
南有音一一说来,只隐瞒并稍稍美化了弟弟南玉振针对徐寂宁的事,她不安地看向躺在床上的人,见他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
徐太太抚着她的手轻轻道:“有音,辛苦你了。”
这句像是叹息又像是呢喃的话语中藏着怜爱,甚至还有感激。
这样的温柔让南有音感到有点愧疚,小声道:“我其实也没做什么……”
徐太太柔和地冲她笑笑,示意她坐在她的旁边,而后忽然变了脸色,收起了脸上的一团和气,骤然变得冰冷,细长眼睛与薄唇透露出几丝寒意,骤然升起的主母威仪让众人不敢动弹。
徐寂宁很熟悉母亲的这般姿态,过去他和三姐被罚跪祠堂前母亲就总是这幅模样。
“松梯。”徐太太冷冷唤道。
松梯急忙跪下了。
徐太太说起刚刚院中杂乱,一众丫鬟婆子奔来跑去,不知在忙些什么,全然不将少奶奶放在眼里,质问松梯这个大丫鬟平时如何管事的,又说起松梯早上明知小少爷身体不适却不上报,当真是胆子越来越大……
“过去跟着我,你们一个个倒还规矩,现在服侍少奶奶,倒是一个个的忘了自己的身份,”徐太太喝了一口茶,睇了一眼松梯,“你自己去下房领取十五板子,别说我心狠,原本该罚你三十板子,这是念在你过去服侍了我几年减了一半儿去,至于其他人,若是再有下次,便撵出去自生自灭。”
徐寂宁知道母亲是在替南有音立规矩,南有音不懂大户人家主人与奴婢的相处,徐太太便替她敲打院子的众人要老老实实,顺便惩罚松梯以杀鸡儆猴。
徐寂宁想着替无辜受累的松梯求情,未曾想自己一开口却先是一阵咳嗽,只嘶哑着喊了一声太太,徐夫人便用一句“你还病着,好好休息”制止了他,接着便命令身边的两个嬷嬷带松梯去受罚。
南有音一听要罚松梯打板子,心里就害怕起来,见两个嬷嬷上前拉松梯,心里一急,便上前跪到了松梯身边,替她向太太求情:“太太!”
这一举动让屋内的时间滞了片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少奶奶,您快起来……”松梯推搡南有音,向来没有主子与丫鬟一块儿跪着的道理。
南有音跪在地上,正冲着徐夫人,头一次看到了冷若寒霜的太太,这跟她先前面对的和善可亲的太太大不一样,却与她此前听过的传闻很像,她无端想起那句“宁要规矩不要性命”的传闻,害怕地退缩了一下,却还是鼓起勇气,声音发抖道:“太太,您不要罚松梯好吗……”
徐夫人下意识问道:“为何?”
“因,因为——”南有音绞尽脑汁,想要表现的机智灵巧一点,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理由,她求助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屋子里唯一一个她还算熟悉的人徐寂宁。
徐寂宁确实替她想了不少理由,有为双方都找个台阶的折中法——“我刚来府上诸事不熟,需要松梯协助,她若挨板子受伤了,我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也有动之以情的求饶法——“太太饶了松梯这一次吧,我虽只来了三天,她服侍我也算尽心尽力”,也有将松梯从太太手里转到自己手中的包庇之法——“松梯确实是不够规矩,太太您莫气坏了身子,这丫头还是交给我处置吧”等等。
可惜南有音不懂读心术,她看向徐寂宁,徐寂宁也盯着她,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暂相接,无济于事。
南有音望着徐太太威严的面孔,最后只说道:“我不忍心看她受罚。”
她轻微的声音落下,使得徐夫人细长眼睛的睫毛似是不忍一般微微颤了一下,像是蝴蝶振翅,俶尔吹动暖风融化寒霜。
徐太太垂下眼帘,令人摸不透眼底神色,在徐寂宁忧心南有音要被罚跪祠堂时,她缓缓说道:“你们起来吧……”
徐太太摆摆手让下人各归其职,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卧房,走出正堂,一直走到庭院那颗寒风中光秃秃的樱桃树底下,夕阳的照射下,樱桃树枯枝的影子错综复杂地落在她的肩上,使她后知后觉的感到疲惫,就好像刚刚与谁吵过架一样。
过去在徐府,敢驳她指令跟她吵架的向来只有徐静祺——徐家早逝的三小姐。
……
“太太,你说松梯是奴婢,可奴婢同你我一样都是人!”
“本就不应该有什么主子丫鬟的区别,人不论高低贵贱,都有自己的尊严!”
……
徐夫人想起那些被徐静祺气得冒火的时刻,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松梯受罚,徐静祺也要去跪祠堂。
“南氏倒不像她那样直烈……”徐夫人思绪飘飞,想起她曾见过徐静祺跪完祠堂,不顾自己膝盖酸痛,亲自去下房搀扶挨完板子的松梯的场面。
“……当初静祺与我争执,也是不忍心奴仆受罚吗?”她喃喃自语般问道,她身边的丫鬟沉默不语,她自己也无法给出任何回答,唯一能回答的徐静祺早就离她们而去了。
徐太太人虽走了,但留下的威压仍然弥漫在众人心头。
南有音坐在桌边,心有余悸,成亲前她听母亲提起徐夫人,母亲说世家大族的主母雍容威严,那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只感觉额角的冷汗还未干。
松梯端了杯热茶:“少奶奶,先喝杯茶压压惊。”
“松梯,你不害怕吗……”南有音颤巍巍地接过茶,感慨松梯这时候还能镇定自若地端茶倒水,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松梯温声道:“少奶奶不必害怕,太太只是想帮你在屋里立一下规矩。”
“可是她要罚你去下房挨板子……”南有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松梯宽慰道:“太太和少奶奶是主子,我是奴婢,主子想要奴婢的性命都可以,罚我挨几下板子其实也不算什么。”
“主子能要了奴婢的性命?”南有音瞪大了眼睛,她过去不曾拥有奴仆,只对大户人家奴才还不如牲畜的说法略有耳闻,今日听松梯说起,仍觉讶然,随即有些忿忿不平,“这也太不好了,我不想做什么能夺人性命的少奶奶。我小时候在乡下,大家都没有丫鬟小厮的,彼此之间也没这些高低贵贱的分别。松梯,你也不用总觉得我是主子什么的,也就大户人家讲究,实际上我和你都是人,分明也没什么差别……”
南有音的话不经意间勾起了松梯的一些回忆,松梯转头看向床榻上的徐寂宁,两人四目相接,确信彼此想到了同一个人——徐静祺,她过去就常说什么世上不该有小姐丫鬟之分。
松梯心绪复杂地微微一笑,往南有音的茶盏里又添了些热茶。
南有音吞着茶水,暖融融的感觉从肠胃扩散到四肢,让她感觉从刚刚的惊吓中走了出来,她低头瞅着那盏茶,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这是九曲红梅?”
在得到松梯的肯定回答后,南有音头一次喝茶时先看后闻再品,认认真真小口抿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若有所思——徐寂宁的舌头有问题吧,徐府的茶跟我家的茶哪有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