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音继续沿着河面走,她被人潮的裹挟着,漫无目的地前进,街上摆满了花灯,挤满了人,她仍觉得一切空空荡荡,寒风一吹,她感觉连自己也空空荡荡的,空荡到只剩一件衣服壳子,要被风卷走了。
她脑子闷闷的,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了,先是徐寂宁,然后是大哥徐缄平,接着是大嫂宋知落,她眼前人影变幻,一会儿是大哥身边的温和青年,一会儿是牵着大嫂手的那个英俊男人,一会儿是徐寂宁。
她一面走,一面一遍又一遍的抽取自己的记忆,回忆中的蛛丝马迹串联成线,她只感到有什么好像在无声中轰然倒塌了,大哥还有大嫂,甚至还有徐寂宁,好像都跟她原本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呆呆傻傻地沿着河道走了很久,猛然发现周围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于是调头往回走,但她不认识来时的路,只好凭着直觉走街串巷,然后,她在花灯中间迷路了。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只知道周围的游人越来越少,花灯也渐渐熄灭了,街上越来越黑,她害怕起来,脚步越走越快,心里期望快点碰见个她认识的人。
但她的这个愿望落空了,她走了好久,一直走到花灯几乎全部熄灭,小商贩们也都收摊了,她还是谁也没遇到,她没找到回去的路,疲惫地坐在一家酒肆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膝盖,脑袋低垂着,酒肆门头处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散发的微弱红色光芒,照映出她的影子,孤孤单单,摇摇晃晃。
她又冷又怕地蜷缩了一会儿,然后听到街道上传来了脚步声,她抬眼望去,两只大眼睛像是摄走了灯笼的光一般,陡然亮了起来,来的是她认识的人,二哥徐默安。
南有音立刻跑了过去,喊道:“二哥!”
徐默安提着一盏灯笼走了过来,温和笑道:“寂宁说你一直没回去,央我和大哥出来找你。”
南有音望着徐默安这张与他的兄弟酷似的脸,有些不自在,说道:“我迷路了,走了好久都找不到回去的路。”
她和徐默安并排走,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徐默安先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不像是你的作风,怎么了吗?”
南有音向来很难藏住话,既然徐默安问了,她嘴唇嗫嚅了几下,说道:“大哥的事,大家都知道吗?”
“大哥的事?你是说他和小崔太史的事?”徐默安丝毫没有惊讶,用一种叙述晚饭吃了什么的平静语气说道,“这件事我们都知道的,太太也知道,怎么,你也看出来了?”
“我看到他们两个……”南有音声音越来越小,“还有大嫂,她,她和……”
“知落和薛大公子驰光,”徐默安温和道,“这件事我们也都知道。”
南有音结结巴巴道:“那小甲,小乙,他们是不是……”
“他们确实不是大哥的孩子。”徐默安平和地说道,“大哥自小不喜欢女人,知落与薛驰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知落的父亲想与我们徐家结亲,便硬要棒打鸳鸯,大哥和知落都抵不住父母之言,只好成婚。我和四弟都还记得,成亲那日,知落两只眼肿着,大哥脸上强行挂着笑,叹气声却停不下来。”
南有音在得道确切答案后又一次愣住了,那种轰然倒塌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她拼命眨巴眼睛,尽力消化今夜的所见所闻。
“抱歉。”徐默安轻声道,“我们没打算故意瞒着你,寂宁找我商量过要不要告诉你,那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让寂宁先别告诉你,想着等你自己慢慢体察或许能好受些。”
南有音苍白着脸,小小笑了一下:“还好,就是有点太突然了。”
她幸庆找到她的人是二哥,如果是大哥的话,她现在不知道该同他相处。
她的庆幸之存在了小小一会儿,因为她意识到她总归还是要面对徐缄平与宋知落的,这一对貌合神离各自另有爱人的夫妻。
于是她向徐默安求助:“二哥,我知道了这些,我怎么再跟大哥和大嫂相处……”
徐默安温和道:“有音,你会评判他们吗?”
“我不知道,我刚刚迷路的时候已经想了很多了,我觉得他们不对,想指责他们,可我又觉得他们可怜,”南有音叹息着缓缓道,“大哥喜欢男子,知落心上另有他人,他们两个却被绑在一块儿了,都无法堂堂正在的跟真正的爱人相守,我一觉得他们可怜,就又不忍心再责怪他们了。”
“我明白的,我也不忍心去责怪他们,”徐默安轻声道,“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静祺常说的话,徐静祺,我的三妹,你知道的吧,她总说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说在她的那个世界,只有真正相爱的人才能结为夫妻,同时那些不相爱的夫妻也可以分开,我在想假如她说得那个世界真是存在,或许……”
徐默安摇摇头,带着南有音经过一道漆黑的巷子,明亮的月光洒在道路上,映得一片洁白轻盈,徐默安的声音听起来也是轻盈的,他继续温和说道:“有音,你不必忧虑如何相处,之前你如何与大哥和知落怎样,现在依旧便可,事情本就是这样,没有变化,只是你骤然发现了,你的心意变了而已。但你依然可以同大哥玩笑,知落也依然很喜欢你去她的院子里,我希望你不会有太多顾虑。”
“事实本就如此,只是我的心意变了?”南有音喃喃重复了一遍,冷不丁想起了徐寂宁,今夜徐寂宁口中吐出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话语让她觉得陌生,她不晓得是徐寂宁本就如此,还是只是她现下心意不似当年了。
她沉浸在心事里,又默不作声了。
但二哥徐默安好像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样,他说道:“寂宁说他惹你生气了,是怎么回事?”
南有音有些犹豫,她不知道当着徐寂宁二哥的面说徐寂宁不好是不是不妥,但徐默安眼神柔和,周身散发着如同天上的月亮一般宁静又包容的气质,南有音脑子里又浮现出二哥不像凡人的念头,恍恍惚惚的,嘴里就把她与徐寂宁看花灯时的遭遇说了出来。
“二哥,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能瞧不起……明明他身上的衣食乃至俸禄,都是从百姓手里得来的……”南有音说不下去了。
“寂宁没有出过京城,恐怕去过的最穷的地方是南家,抱歉,我没有什么贬低南家的意思,”徐默安缓和地说道,“他全然不懂百姓生活,也不懂蝼蚁般的人生,他所有的知识都只来自他读的那些书与他接触的人,而他接触的人又大多是跟他一样的官宦世家,所以他难免有些不自知的高高在上。”
“说实话,恐怕我们徐家都有这个毛病,不止寂宁,我和大哥甚至太太也是这样,”徐默安诚恳地道歉,“有音,有人说过你有些像静祺吗,她在世时曾半开玩笑说我们‘何不食肉糜’,当时我反应不过来,直到后来我为了修史曾去乡野搜集资料,才真正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徐府时过得并不快乐,有音,我们都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
“可是……”南有音回忆若干年前她与徐寂宁的相见,彼时她刚刚被南氏夫妇收养,是一个连官话也不会说的乡下姑娘,当时没有一个同龄人愿意与她玩,只有徐寂宁主动走近,牵起了她的手,他愿意注视着她的眼睛,听她说不分明的方言,他告诉她她并没有任何低人之处,不必自卑。
“二哥,宁哥哥变了吗?”南有音伤心道,“我过去见他时他还不是这样。”
徐默安轻声安慰道:“他没有变,你会发现的,他其实仍然和小时候一样的天真执拗。”
南有音埋头继续走,她看到前方有两个人,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纠缠在了一起,她认出那两个人是大哥徐缄平与小崔太史。
她像往日一样冲着大哥打了声招呼,接着又觉得自己的招呼有些刻意的热情了,她感到心虚,不知道大哥和他身边的小崔太史发现了没有。
但徐缄平依旧同往常一样,他没有发现南有音的不自在,而是展开搭在臂弯上的斗篷,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
他温声说道:“夜深露重,当心受凉。”
毛绒绒的斗篷立领挡住了南有音的口鼻,也挡住了夜里的寒风,南有音觉得暖暖的,她反应不过来似得愣愣盯着大哥,然后又看向大哥身边的人。
徐缄平则说道:“这是崔润础,寂宁他们常说的小崔太史。”
小崔太史相貌非常的和善,眼下两条清晰的卧蚕,显得他总是笑意盈盈,南有音不是很自在地同崔润础打了个招呼,他也温和地点了点头。
“默安,”徐缄平转头对二弟说道,“你快送有音回去吧,我今夜不回去了。”
徐默安则用一种暧昧的腔调肆无忌惮地玩笑道:“那你和小崔太史玩得好点儿。”
南有音已经知道真相了,他的玩笑便没有顾忌她也在场。
徐缄平好像被二弟捣了一拳一样震惊,他先是看了看二弟,然后看向南有音,最后又看向二弟,二弟则轻轻点了点头,证实他心中的猜想。
徐缄平望着南有音,那双徐家兄弟都拥有的细长眼睛里充满了慌乱,向来稳重的他头一次在南有音面前结巴了:“你,你知道了……”
在南有音轻微点头地瞬间他挪开了视线,他低着头,不敢看南有音,似乎有些愧疚,高大的身影很是局促。
南有音被裹在斗篷里,温暖的感觉从斗篷一直流淌到她的四肢百骸,她知道这是大哥的关爱,她笑了笑,露在斗篷外面的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学着二哥说道:“大哥,你们玩得开心。”
徐缄平抬起头,苍凉的眼神中似乎透露一点困惑:“有音,你——”
“大哥,我们还跟以前一样的。”南有音也很温和,“真的。”
“有音,”徐缄平苦笑了一下,“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