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音与徐寂宁拦住了薛停即将绝尘的马车,报上自己的姓名求见薛大人。
马车的车帘掀开,先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而后穿着官服的薛停走了出来,他似乎迟疑了一阵子才分辨出眼前这个黑瘦的渔夫确实是徐府的小少爷徐寂宁。
但南有音在见到薛停正脸的瞬间就明白了京城那些关于薛氏皆是“美人面”的传闻。她不得不承认年逾半百的薛停仍然称得上玉树临风,虽然她自己都觉得这样形容一个半百老头有点滑稽,但事实确实如此。
薛停有着高挺的眉骨和鼻梁,再搭配上一双四射寒星的眼睛,让人自然而然忽视了他花白的头发与因衰老而深陷的眼窝,他身姿挺拔颀长,气度森严肃穆,站在那里不怒自威,像极了一把冷酷的薄刃。
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好像没有情绪一样沉静疏离。
“贤侄怎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薛停一边问一边请徐寂宁与南有音坐上了他的马车。
在抵达薛停落脚的驿站时徐寂宁也讲述完了这几日的遭遇,又询问起皇帝旨意的意思。
薛停抬手示意两人噤声,先安排人带南有音去房间休息,又示意侍从全部撤下去,而后起身检查关紧门窗后才小声说道:“寂宁,我此前寄出的信你收到没有?”
徐寂宁答道:“收到了,正是多亏其中夹层,我与有音才反应出永安王的追杀,得以保全性命。”
薛停道:“你一直未曾回信,我还以为你也同其余几人一样已经遭遇不测了。”
“其余几人?”徐寂宁猛地反应过来,“皇上不止派了我暗中来岭南?”
薛停没有回答徐寂宁的问题,而是问道:“你在末山那几日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徐寂宁道:“除了被永安王府的人追杀外不曾发现任何异样。”
薛停说道:“除了你之外,皇帝前后还派了十一人前来岭南,这十一人同你一样,抵达目的地后都与我联络,到目前为止,只剩八人还与我保持通信,算上你,还剩九个。你是在眉洲府末山县的遭遇追杀的,其余三个断了音讯的也都在眉洲府沿海城县的。”
徐寂宁心下一惊,联系此前薛停信中所写到的清查永安王谋逆之事,顿觉得自己与另外十一时人分明如同诱饵一般被散在岭南,其余州府的人无事,唯独眉洲府沿海的诸人遇难,便说明永安王在这眉洲府沿海区域藏着什么见不得的秘密。
他一想到他与南有音得以逃出生天纯属侥幸,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当即道:“薛大人,属下愚钝,实在想不明白皇上派我们暗中来岭南究竟为何?”
薛停仍没有回答,而是用淡漠的声音继续问道:“末山确无异样,但你那几日可有听到什么其他消息?”
徐寂宁想到了流落末南村时从阮氏一家人口中得到的消息,便说了末南那个小渔村对于朝廷度田和重编人口的不满。
薛停点点头,似是早就知道这一点,而后满不在乎地说道:“这点倒是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徐寂宁一脸难以置信,“末南村虽小,但村民说的也都是赋税问题的切肤痛处,况且整个岭南应该有不少同他们一样想法的百姓,朝廷理应——”
薛停抬起一只手压住了徐寂宁的话头,他盯着徐寂宁,确实很像一柄薄刃,周遭散发出泠泠寒光,强势地压人一头,语气又慢又漠然:“寂宁,皇上的目的在于永安王,关于永安王你有听说过什么吗?”
“呃……”徐寂宁犹犹豫豫,说了阮鸣鸥对这位王爷的赞美,薛停面上表情毫无波动,示意他继续说。
“还有,他说在一个海岛上藏着永安王的宝藏,他二哥就负责海岛的运输,”徐寂宁沉吟片刻,“若按我读的地方志,我猜那个岛屿应该是鲁蝶岛。”
薛停似乎来了兴致:“藏着永安王的宝藏?”
“对,但究竟是什么东西还不清楚。”
薛停冷冷道:“是兵甲。”
“大人难道去过那岛?”
“不曾。”
薛停的两句自相矛盾的话将徐寂宁搞迷糊了,他反应不过来,几乎以为薛停是在开一个蹩脚玩笑,他勉强笑道:“私藏兵甲是谋逆的大罪,大人不曾去过鲁蝶岛,怎能得出这种结论……”
薛停反问徐寂宁:“寂宁,我在予你的那封信里是怎么说的,皇帝派你来是为了?”
徐寂宁答道:“收集永安王谋逆的证据。”
“皇帝为什么要证据?”
“呃,因为要定罪……”徐寂宁隐约觉得不对起来。
他骤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先有证据方可定罪,而非先扣罪名再搜罗或者罗织实证,皇帝若是断定永安王谋逆,那手中必然有十足的把柄和证据,何须再派他以及其余十一人再收集刺探些什么……
他看向薛停,疑惑道:“皇帝是不是只是疑心永安王有谋逆之心?”
“正是,故而才会派你前来搜查证据,务必证实永安王确有不臣之举。”
徐寂宁不解道:“若没有证据,又该如何证实?”
“不需要证据。”
徐寂宁又被薛停这些话惊得愣住了:“薛大人,您说什么?”
薛停似薄刃一般凉薄地缓缓道:“这便是你的用处,即便没有证据,你也要能找到证据,故而鲁蝶岛上的宝藏,不管是什么,都是兵甲。”
徐寂宁仍然讶然不知所措。
薛停语气缓和了一点,如长辈般道:“寂宁,你这般天真,倒不像是官宦世家的孩子。”
“可是……”徐寂宁还想分辨一番,“若是永安王没有任何不臣之心,这岂不是——”
徐寂宁将“栽赃陷害”一词咽了下去,换了一个指责意味没有那么强的:“岂不是冤枉无辜……”
薛停淡漠地劝诫道:“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们做臣子的,不需要分辨,只需要执行。”
徐寂宁立刻又道:“可若是圣上有误,臣子理应犯颜直谏。”
薛停眉毛轻微地挑了一下,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徐寂宁,似乎对眼前这个热忱青年微微笑了一下。
他起身打开房门,已然送客之意:“时间不早了,我已吩咐人安置房间,早些休息吧。”
徐寂宁抵达住处时南有音已经等候多时了,她已经洗漱完,换下那身渔民打扮的衣服,重新穿上绸缎衣服,披散着头发无所事事的吃着桌上的瓜果。
“你终于回来啦?”南有音把徐寂宁按在桌前,让他尝了尝桌上的茶。
“上好的峨眉雪。”徐寂宁道。
“这茶好吗?”
“自然,千金难买。”
南有音开心道:“这么看来薛大人真够大方的。”
她把薛停派人送来的东西都摆在桌上,两小盒茶叶,几身绸缎衣服,充足的银两。
徐寂宁坐在桌前抿着茶,仍对刚刚与薛停的谈话耿耿于怀,两道细细的眉毛拧在一起,像是要结成一个疙瘩。
“你想什么呢?”南有音在他的对面坐下,“薛大人同你说了些什么?”
徐寂宁略一犹豫,随即全盘托出,南有音听完后两只大眼睛也浮现出诧异的神情。
“薛大人的意思是,不管永安王是否有不臣之心,都要给他安上谋逆的罪名,倘若你们这些派来岭南的十二个人没有找到证据,就要自己制造证据?”南有音半晌反应过来,说道,“徐寂宁,咱们的皇帝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授意做臣子的人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徐寂宁叫南有音不要乱说,但他不得不承认南有音说得跟他心里想得一样。
他皱着眉头,学着自己混迹官场多年的父亲徐朗和大哥徐缄平的方式思考,缓缓道:“永安王占据岭南,封地广博,自先帝起就已然形成气势,如今皇帝想要动手,也确实无可厚非,只是……”
只是徐寂宁自己产生了一种被利用的奇怪感觉,他当然晓得忠君为民是理所应当,但他读过的圣贤书里只说过高风亮节,不曾说过宛如一摊淤泥、你死我活的权谋之争。
“万一永安王是被冤枉的怎么办?”南有音提出了一个很天真但又很可笑的问题。
徐寂宁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答案是无解,永安王是否被冤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可以通过这种方法使得岭南被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
“那岂不是成了滥杀无辜了?”南有音又道,“况且咱们从鸣鸥哥那里也听说了,似乎这位永安王对待百姓还不错,听着倒也不像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徐寂宁也陷入困惑了,冤杀百姓是滥杀无辜,那宫廷斗争权力斗争中牺牲的王孙子弟是否也是被滥杀的无辜呢?
倘若永安王被冠以莫须有的谋逆罪名被皇帝诛杀,砍下一个王爷的脑袋究竟是促成了地方权力集中达成一片四海升平的景象,还是滥杀一条无辜人命呢?即便是为了四海升平的目的,他们是否有资格掠夺一个人的性命呢,不论那人是百姓还是王爷,似乎都是一条人命。
他与南有音两相对望,皆是迷茫困惑。
第二天他与南有音又换上了那身渔民行头,融入百姓之中,上街有意打听了几句永安王,他们提到阮鸣鸥所说的铜城海啸后王爷赈灾,却发现事实远比阮鸣鸥说得还要夸张,铜城人无一不感念爱戴永安王,那种感激真切无比,有甚者忆起往事仍泣啼泫然。
夜晚徐寂宁与南有音相对而坐时又默然了。
徐寂宁懂得法不阿贵绳不挠曲的道理,于是他度田与清查户籍时顶着同僚上司的压力与排挤也绝不为权贵作假,想着要为那些百姓抗衡那些颠倒黑白的权贵,帮他们脱离奴籍获得一纸平民身份,免受公侯王府不合理的欺压。
可如今他确实与岭南最大的权贵永安王抗衡了,只是这次颠倒是非的不是王府而是朝廷,这次百姓也不想摆脱王府附属的奴婢身份,他们不想被编为朝廷平民,而是想继续蜷缩在永安王满是慈悲怜悯的羽翼之下。
徐寂宁有意说服自己与南有音,他说他是为朝廷做事,搬出那套为了维护朝廷的安定的理论,四海之内皆是王土,岭南百姓焉能只知永安王,而不知京城天子。
南有音显然没有被说服,她问出了徐寂宁在心底不敢质疑的那个问题:“可是百姓口中的永安王爱民如子,皇上这样做,是为了岭南百姓,还是为了自己的权利?”
“还是得往鲁蝶岛去一趟,”徐寂宁最后决定道,“若是鲁蝶岛所谓的宝藏无关紧要,我必然要上书京城,请皇上三思。”
徐寂宁不清楚皇帝会不会三思,其实他总是搞不清这些政治权谋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