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岭南,一路往北,南有音写了一路的话本子,徐寂宁写了一路的奏折,两人有时写得乏了,就交换过来看看对方的东西。
南有音皱眉琢磨奏折里的说辞,徐寂宁写完了为向皇帝求情的文书,又要奏请皇帝依照过去永安王在岭南的办法改革岭南的赋税制度。
徐寂宁阅读南有音的新话本《结同心白首相见终不识》,这是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故事中的两位主角南郎与徐姬年少相识,相互爱慕,却因种种误会分离,白首再相见时都没有认出彼此,怀揣着对少时爱慕之人的思念于人群中擦肩而过。
徐寂宁替南有音稍加润色,使得整个故事的基调更为幽暗。
“这是少见的悲伤的故事呢。”徐寂宁总是不忍心读到最后,他疑心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南郎与徐姬实际上是代指南有音与自己。
南有音说她就是那样想得,证实了徐寂宁的猜测。
“有音,你为什么要这样写?”徐寂宁心底泛起一阵感伤,“你觉得你和我最终也会这样白首相逢终不识吗?”
“不至于吧,”南有音诧异道,“我们经常见面,只要你记性不算太差,不至于头发白了就不认得彼此了吧。”
“可是你不说南郎和徐姬是以你和我做得原型吗,这两人结局不就是……”
南有音扑哧一笑:“你误会啦,我说的以你我为原型是指的我参照你写出徐姬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南郎则是参照我的性格。”
徐寂宁脸红了,话本子里的徐姬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走几步路就腰酸腿疼,爬山需要南郎背着的娇气包。
“什么嘛!我哪有那么娇气……”徐寂宁有点心虚地反驳。
南有音则一副随你怎么说,事实就是如此的神情,一双大眼睛带着笑意,有些玩味地注视着徐寂宁,看得徐寂宁浑身不自在。
南有音觉得徐寂宁动不动就脸红,有时候还怪好玩的。
徐寂宁嘟囔道:“有音……”
“嗯?”南有音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她猜徐寂宁要求她别这样盯着他看了。
但徐寂宁说的话出乎她的意料。
他局促又小声地说道:“有音,我会改的。”
或许是因为徐寂宁急于改变他在南有音心目中的形象,接下来的行程中,南有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心。
相比于从京城到岭南,南有音一路上事事劳心,从岭南到京城,南有音几乎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自从徐寂宁学会了烧水,便再也不叫南有音动手了,只要南有音口渴,徐寂宁立刻端茶倒水,察言观色的及时程度让南有音忍不住感叹徐寂宁很有做丫鬟的天赋。
回京一路上车马饮食,南有音也不必费心了,徐寂宁全权接管,他学着过去南有音的样子,播着算盘精打细算。
起初南有音还害怕从小挥金如土的徐寂宁对钱没概念,一口气花光了薛停给的路费盘缠,一直提心吊胆地记账,后面徐寂宁预算拮据,带着南有音在街边一家脏兮兮的便宜小铺子吃馄饨,南有音才意识到徐寂宁有所改变。
“徐寂宁,你也知道省钱啦?”南有音随手掏出徐寂宁怀里的手帕,擦了擦座位上一团黑漆漆的油污,坐了下来。
“之前住客栈订两间房子,钱花的有点多了。”徐寂宁解释道,“照这样下去,不够回京了,只得在饮食上削减了。”
薛停很慷慨,给足了盘缠路费,但他显然没有想到徐寂宁与南有音分房睡,一人一间屋子。
南有音天天记账,也发现了这一点,但她有点怀疑在饮食上削减这一办法是否可行。
果然在吃了四五天便宜的地摊后,南有音很好,徐寂宁却不行,先是他那根娇贵的舌头嫌太咸嫌太油,一顿饭在南有音的逼迫下勉强动两筷子,接着是他脆弱的肠胃,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干净的,又开始闹肚子,前前后后请郎中抓药,搭上了不少钱,又耽误了时间。
等到七月上旬,两人再度抵达徽州时,囊中羞涩,没再分房,只订了一间客房。
在徽州城中,徐寂宁写完了他长篇大论的赋税奏折,南有音也修改整理好了她写的话本子,两人一下子都闲得不行。
天气热得要命,南有音趴在客栈的桌子上,扇着扇子,无所事事地嘀咕道:“我听老板娘说,每年七夕徽州城里都有庙会。”
“你想去吗?”徐寂宁问道。
“当然呀,”南有音兴致勃勃道,“老板娘还说,徽州城的风俗是七夕当天,未婚的男男女女都会上街,自由接触,据说每年都会凑成几对姻缘呢!”
南有音觉得她可以从中搜集点话本子的素材,从而有些激动。
但徐寂宁有些误会了,他以为南有音也借此机会交友玩乐,流露出那么一点闷闷不乐,但还是说道:“你要想去,我不跟着就是了。”
南有音奇怪道:“谁说不让你跟着了?”
徐寂宁道:“我跟在你身边,你不就不像未婚的姑娘了。”
“啊?”南有音莫名其妙,“我也没打算假装自己没出阁呀。”
“可你不是说徽州习俗是未婚男女自由交往吗,”徐寂宁气闷道,“我跟着,你怎么跟别人交往……”
南有音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抬手拍了拍徐寂宁的脑门:“你在想些什么?难不成泻肚子把脑子也泻走了?我只是单纯想上街凑凑热闹而已,谁想着要上街交往未婚的青年啦?你不会因为这个不高兴吧?”
她脑海中猛地冒出一个念头,滑稽可笑。
“徐寂宁,”南有音犹疑不定道,“你该不会在瞎吃醋吧?”
徐寂宁立刻道:“我才没有!”
南有音仍然困惑地注视着徐寂宁,她觉得他不太对劲儿,他应该反问“我吃什么醋”,而不是立马否认。
七夕当天无比的闷热,傍晚时分天边渐渐聚起了厚厚的云,看着像是要下雨,饶是如此,依旧没有阻挡徽州城庙会的繁华。
南有音与徐寂宁穿梭在人群中,热得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挤出了人堆,在路边歇了歇脚,想要继续逛,却发现哪个摊子都挤满了人,除了不远处一家算命的,冷清到连麻雀都不落在那儿。
南有音觉得那个盲眼的算命先生在这样一条繁华街道上格外可怜,便拉着徐寂宁过去照顾生意了。
徐寂宁压根不信这些神神叨叨地东西,不想花冤枉钱。
南有音觉得好玩罢了,况且也很便宜。
付了几个铜板后,算命先生要了两人的生辰八字,掐着手指推算。
“二位命格八字可谓天作之合,”算命先生惊讶地开口道,“老朽研究命理多年,还为见过如同你两个这样般配的命格。”
南有音立即追问:“怎么说?”
算命先生神神叨叨,一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理论,将人绕得云里雾里,南有音皱眉细听,终于明白算命先生的意思。
他是说两人的命格缠绕在一起,如同藤蔓与高大树木缠绕在一起一样,福祸相依,生死相依,只要树活着,藤蔓便也能活着。
“你们二人的生命早就纠缠在一块了,”算命先生甚至用了一句词,“剪不断,理还乱。”
南有音问道:“呃,那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算命先生对南有音的提问很是不满,“你们夫妻两个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天作之合,明白吗?”
算命先生着重强调了一下“天作之合”四个字,又嘀咕道:“还问我怎么办,好好过日子呗,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南有音感到几分难言的尴尬,她没怎么觉出好来,徐寂宁说过不喜欢她,她现在也不喜欢徐寂宁,怎么就成了命中注定的姻缘了。
算命先生又对徐寂宁说道:“小伙子,你这命格早年多病多难,多亏了你身边这位姑娘你才能活到现在,你可要好好对她,要像爱眼珠子一样对她。”
最后一句话从一个瞎眼老人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郑重,这使得徐寂宁的回答也不禁认真起来:“我会的。”
离开算命摊子后,徐寂宁表示他觉得宫里钦天监的人跟庙会上一个算命老头水平一样。
南有音却说那可真是赚了,只花了那么点钱,就找到水平比肩钦天监的人了。
徐寂宁却有点纠结:“有音,你有没有发现,不管是钦天监的张大人,还是刚刚那个算命的瞎眼老先生,都说是因为与你在一起才我才能活着。“
南有音随便道:“算命嘛,消遣而已,没必要太在乎。”
但徐寂宁暗暗觉得算命先生说得有道理,或许没有南有音,他在岭南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我只是觉得委屈你了,”徐寂宁轻轻叹了口气,“连算命的都说你救了我很多次,可我什么也没有带给你。”
“你跟我是朋友嘛,为朋友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义所不辞!”南有音义薄云天的宣誓完后,又笑道:“再说啦,你不是答应过要帮玉振在老爷面前说话吗,这也算带给我点,呃,裙带关系。”
徐寂宁和南有音拉着继续在人群里挤,挤来挤去闷热地厉害,便又拐到一个人少一点的街上。
南有音看到了街角卖冰镇西瓜的,急着要吃一块解渴,拉着徐寂宁往前走,拉了几下,徐寂宁却没反应。
南有音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她顺着徐寂宁的视线看去,看到了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黑瘦老者,手里捧着一只破碗,嘴里说着家里人生病,哀求路过行人的施舍。
南有音觉得心酸,下意识要掏钱,却忽然意识到自从徐寂宁管账之后钱都在他那里。
“徐寂宁,咳——”南有音清了一下嗓子,“给我点银子。”
徐寂宁将目光从乞讨者身上收回,问道:“你想给他吗?”
“不然呢?”
南有音想起过去的经历,忽而一阵恼火,她可不想再听徐寂宁说出什么高高在上的话,之前在永州他们就曾因为对乞讨者的看法不同而争吵过。
南有音看到徐寂宁张嘴要说话,立刻冷冷打断:“你要是想说教什么就闭嘴。”
徐寂宁摇摇头,表示南有音误会了,他主动走向老者,询问了情况,犹豫了一下,数出给南有音买冰镇西瓜的几枚铜钱,而后将剩下的为数不多的钱都施舍了。
老者万分感激,他说无以为报,自己会永远祈祷老天保佑帮助他的好心人。
徐寂宁则说不需要报答:“只希望您一家人能快快好起来。”
他似乎是在垂怜老者,细长清透的眼睛里藏着一种少见的悲悯,让南有音觉得有点陌生。
离开乞讨的老者后,南有音有点恍惚地说道:“徐寂宁,你怎么忽然变了。”
从烈日炎炎的码头到末山南部的穷苦渔村,二十多年来养尊处优的徐寂宁终于见到了真实的百姓生活,从来不是安居乐业颐养天年,正如南有音曾经所说,赋税、劳役、疾病,三座大山悬在头顶,随便哪个都能压垮一个家。
徐寂宁为自己过去的想当然感到惭愧。
“在岭南流浪这些时间,我终于知道百姓的不易了,”他脸又有点发红,小声问道,“有音,我有变好了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