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洵对很多想杀他的人来说,就是一座危险的高山。难以攀越,难以毁灭。
从叙这八年多也一直这样认为。
可今日,从叙发觉他在过分地低估自己,高估朝洵。或许是因为许多年前死在朝洵手里的天下第一,或许是因为曾经轻而易举抓住从叙的嬷嬷,也死在朝洵手里。
从叙把朝洵想得太过强大,自己想得太过弱小。可今日第一次与他人交手,从叙却发现,弱的不是他,是对手。
原来日复一日,不断练剑、练剑,八年多过去,两千八百余的日以夜继,他已经远远超过了那座高山。
当从叙发现自己可以轻易杀死一名巡护宫卫,只凭身法武功,不必阴招暗算时,他便明白朝洵弱小得可怜。
从叙如今已强大得能够轻易将朝洵杀死,他不再是八年多前的流民弱童。
当从叙发现自己可以轻易杀死几名巡护宫卫时,从叙就知道,日日侍卫贴身保护,进出何地都几名健壮小厮在旁的朝洵不过是一只蝼蚁。
至多,不过是被几只大些蝼蚁围着。
那一刻从叙心里有些茫然。
从叙忽然想直接冲到朝洵身边将他杀死。
但看台处坐着顺平帝,朝洵如今最大的靠山;旁观之人里还有禄安公主,朝天阙正在她的府内。
从叙又冷静了下来。
杀了朝洵固然一时解恨,可八年过去,他要的绝不止解恨。
还有天阙,从叙不可能把危险带给天阙。
他可以再像八年前那样逃亡,不会如从前流浪、行窃、饥饿。
可天阙不能再受苦了。
从叙抱紧了怀里的天阙,两具身体无缝贴合。沉睡的天阙微微皱眉,他挪了挪,没办法逃离身旁的热源,只得伸手一拍。
一个巴掌落到从叙脖颈处,他终于安分,抱得松了些。
天阙略微舒服一阵,已经习惯了从叙的拥抱。
谁能想到呢?
他们一开始的相处并不友好。
——
嬷嬷姓胡,名叫芹白。
她是朝盛之母焦月荟的陪嫁之一,一个好生养的女人。胡芹白身体健壮,丰腴圆润,又踏实本分,听话懂事。于是为焦家主母所爱,送给女儿作为陪嫁并日后夫君滕妾。
女人生产是独闯鬼门关,极为不易。
门户大一些的就会为女儿备上一个好生养的女子,以供未来夫家选择。一是作女儿心腹,二是生下的孩子也可抱养膝下,三是把控夫君健康。
毕竟,若是任由夫君寻花问柳,染上脏病太过不好。其他好处也有,并不多说。
总之,胡芹白原本就是这样作用的女子。
焦家小姐焦月荟有些体弱多病,焦家主母认为她未来儿女注定指望妾室生下抱养。可焦月荟似乎嫁了个好男人。
朝家子,朝梵贞一心只读圣贤书,对红袖添香,妻妾成群丝毫不感兴趣。
妻子嫁进朝家三年未孕,朝梵贞一句责怪也没有。妻子想要为他挑选妾室,朝梵贞闻言拒绝。
朝梵贞对焦月荟说:“孩子天缘择定,自会有的。荟娘不必焦急,待我他日高中入朝为官荟娘再做打算也不迟。那时,孩子生下来便享受荣华富贵,岂非美事?”
后来,朝盛真的是朝梵贞入朝为官才出生的。
焦月荟为了生下这个孩子,足足喝药调理了两年。而后,朝梵贞被贬泸州,概因得罪皇族宗亲,再难起复。焦月荟随之又搬到泸州,舟车劳顿水土不服,焦月荟从此一病不起。
直到焦月荟去世,朝梵贞身边也没有一个妾室。
而胡芹白,也早在朝梵贞拒绝纳妾后被焦月荟安排嫁给了朝府管家之子。
朝盛出生后焦月荟缺少奶水,又请回了胡芹白。再后来,胡芹白就在朝盛身边照顾,看着朝盛长大。
甚至远超过胡芹白与自己孩子相处,胡芹白看着朝盛,也远若亲生。
朝盛就那么死了,胡芹白怎么可能不想给她复仇?
可她有儿女、有丈夫,又有婆家啊。
世世代代是朝家家奴的他们怎么能够接受胡芹白对朝洵的复仇?
天阙被朝洵当做儿子照顾,胡芹白跪在朝盛的守斋堂,日日念佛跪求佛祖保佑,她的小小姐转世一生平安顺遂。
天阙因病被朝洵厌弃,胡芹白仍跪在守斋堂。他是朝洵与小小姐的儿子,是朝洵对小小姐的罪孽。
虎毒不食子,朝洵不会对他如何。
天阙被朝洵从家谱上划掉名字,被朝家其他人欺辱。胡芹白依然跪在守斋堂。
胡芹白跪到天阙被留到树上一天一夜,直到被路过的她发现时已昏迷不醒,高烧不退。
朝洵是真心实意想要天阙死。
胡芹白不理解,可她不能再装作看不到。
天阙,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孩童。
被厌弃的第一天,天阙并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知道,以前来看他的人没有了,以前在他身边的人都没有了。
直到很饿很饿,天阙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会有吃的,现在没有了。
天阙懵懵懂懂,不明白其他人对他的冷脸与嘲讽。天阙抓住人的衣角,人拉开他的手,远离的态度十分明显。
天阙很饿,天阙走啊走,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停留。
天阙看到了熟悉的食物,天阙拿起了它。
天阙被推倒在地上。
“……什么都不懂……”
“……怎么不去吃草呢!……”
“……喏,赏你的。”
一把叶子递到了天阙面前,天阙茫然。
那叶子被塞到了天阙嘴里。
很苦,很涩。
别人桌子上的东西不能吃,会被打。
天阙记住了这一点。
但掉到地上的呢?
很苦很涩的叶子天阙不喜欢,天阙伸出手捡地上的糕点。
“哈哈哈你怎么捡地上的东西吃?”
“你是狗吗!”
天阙听不懂。但糕点被踢到了天阙身边,天阙抓起来吃掉,饿得很痛的肚子终于不痛了。
从那天起,天阙就开始了在朝府的流浪。
天阙听不懂人说的话,大大小小的人围着他笑,围着他骂。天阙就安静地等他们笑完,骂完,捡可以吃的糕点和食物。
偶尔会有,更多时候没有。
天阙就想起那很苦很苦的叶子。
天阙揪着叶子塞进嘴里,天阙苦得皱脸,天阙的肚子好疼、好疼啊!
那叶子不好吃,吃了会更痛。
天阙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朝府里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啊。
有个小丫鬟救了天阙。
她教天阙偷东西吃,教天阙吃可以吃的绿叶子,教天阙哪里可能会留有潲水。可小丫鬟也没能教天阙更多,因为小丫鬟后来去了其他院子,离天阙很远,远到天阙从那以后没有再看到她了。
那些大大小小的人又围在了天阙身边。他们推天阙,打天阙,说要和天阙玩游戏,玩了游戏就有吃的了。
骑马、跳山羊、躲猫猫……
天阙学会了怎么和这些大大小小的人相处。玩游戏等于有饭吃,等于不饿肚子。天阙也在一次次游戏后划下等式。
所以,躲猫猫时被遗忘没关系,被虫子蛰没关系,被丢到树上下不来很久很久也没关系。
只要有饭吃,不会饿得很痛很痛。
天阙不想吃绿叶子,很不好吃,他第一次吃绿叶子还吐了红色的水。很痛很痛,痛到天阙永远记住了那片绿叶子。
天阙不明白人嘻嘻哈哈的“他是哑巴!”,也不明白他们一次次显露在自己面前的“看见没,父亲给的”是什么,天阙不明白他们把棍子塞到他手里要做什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他把棍子戳到桌子上时发出响亮的笑声。
“一个哑巴,还连字都不会写!小十八啊,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天阙听不懂。
他只知道有一天,那些大大小小围着他的人再也不见了。
有一个人牵着一条狗来到天阙面前。
他身后的人拿来了碗放到地上,他在碗里放了肉、饭、排骨。
人说:“十八,吃吧!”
天阙依稀记得,这些大大小小的人喊他就是十八。所以天阙伸手去拿碗里的食物,但那条狗声音超级大地叫了起来。
“汪!!”
天阙吓了一跳,天阙连连后退。天阙听见一群人在笑,他们笑声连成一片,而那条狗,挣脱了人牵着的绳子,它朝天阙扑了过来!
天阙张大嘴,天阙只发出了自己听见的声音,天阙跑了起来。天阙跑啊跑,天阙撞到一个人,天阙被这个人踢了一脚,摔翻在地。
哈哈大笑的声音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的还有朝天阙扑过来的狗,有一条长刀,直直地砍断了它的脖子。
很多很多红色的水浇到了天阙头、身上。
热腾腾的。
天阙茫然地看着红色的肉从黑色的皮下翻出,茫然地看着红色的水不断汩汩流淌。
天阙被人拎着扔回了小院子。
第二天,曾把天阙从树上抱下来的女人红着眼,一步步走进了天阙的小院子。
女人看着满身是血的天阙,扔掉了手里的布包袱和一页契纸,她疾步跑过来,抓着天阙急得上上下下查看。
纸上的字天阙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