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半坍塌的房屋里,四周光线昏暗,看外面的天色,大约是黄昏时刻。
房屋里尘埃浮动,空气中满是腐朽破败的气息,浓郁厚重,令人喘不过气。
她环视四周,见曹操被反绑着双手,躺在房间另一个角落,稍稍松了口气。
“阿瞒,阿瞒。”
曹班轻轻呼唤曹操,曹操没有反应,她有些急,想往前挪动,但是她被反绑在一根梁柱上,动不了。
曹班低头看了一圈,挣扎用两只脚夹了快小石头,抬腿一掂,石头滚到膝盖上,她勾着脖子低头叼住石头,瞄准,深呼吸,使劲吐了出去。
小石头精准地砸在曹操的脸上,曹操闷哼一声,终于睁开眼。
“阿瞒——”
听见曹班的呼唤,曹操立即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发现自己被绑着,又想站起来。
曹班赶紧出声阻止他。
“动静小点。”曹班用眼神示意曹操回头看后面。
曹操转头,一把破旧生锈的镰刀立在墙脚。
不需要曹班提示,小曹操挪动着,用后背比划了几次角度,很快找到要领,半躺着,将困住手腕的麻布划开了。
获得自由的曹操,用小手糊了一把脸混着血和泥土的脸,将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开,看向了曹班。
曹班看不清他的表情,又见他撸起袖子,想把镰刀拖到曹班身边。
可是镰刀太重,曹操身量不够长,根本使不上劲,连着刀鞘的棍子往地上砸下,幸好被曹班用脚勾住,才没有发出声音。
“阿瞒。”曹班只能叫住曹操。
曹操听话地蹑手蹑脚来到曹班身边,摸摸曹班的脸,又摸摸曹班的脑袋,然后抱住了曹班。
“阿弟,阿弟。”
曹班从没见过曹操这副样子。
“阿弟,他们是因为祖父,所以绑我们吗?”
曹班侧脸,看着曹操圆圆的后脑勺,小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嗡嗡的。
“祖父,是坏人吗?”
有什么东西,要在曹操心里发生改变了,她叹了一口气,可惜现在不是上心理辅导课的时候。
“阿瞒,你要听我说。”曹班小声道,“你先把衣服脱下来。”
曹操不知道曹班要做什么,但仍然乖巧地照做了。
两件价值不菲的织锦棉褂子脱下,肾上腺素的作用消失后,他开始感觉有些冷。
“还要再脱吗?”
“不用了。”曹班直视曹操的双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曹操忽然觉得,自己的阿弟,有些陌生。
他突然好想念父亲,想念母亲,想念曹府的一切,他想回去,他不想在这里。
他好害怕。
“你听我说,你去缝隙那里看看,如果没有人在外面,就从这里翻出去,去永和里,找太尉大人,还有洛阳令大人,让他们带人来这里,还有曹府,两边都去,你能记住吗?”
曹操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是我不能留阿弟在这里。”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们必须有一人出去找大人。”曹班以额头贴着曹操的额头,将自己身上的热量传给对方。
“留在这里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出去找大人,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曹操还想说什么,茅屋外面似乎传来了脚步声,曹班背脊一凉,直接给了曹操一个头槌。
“快去,去到缝隙那里。”见曹操依然在看着自己,曹班一咬牙,将脚上勾住的镰刀往上掂了掂,木棍掉在地上,发出嘭地一声。
曹操红着眼眶,撑着墙壁爬上缝隙,朝外看了一眼后,钻了出去。
茅屋另一头,听见声音的人走了进来。
“什么声音?”人影先被月光投入破茅屋,像某种出现在黑暗里的巨兽。
“?!”
出乎曹班意料,进来的,也是个孩子。
看起来8、9岁的样子,但也许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体看起来又瘦又小,露出衣袖的手腕也是皮包着骨头。
曹班在对方看向自己前,赶紧闭上了眼,脑海里还在思索着应对方案,又被对方摇晃着拍了拍脸,不得不“醒”来。
面前是一张满是泥巴和污渍的脸,唯有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这孩子……
“那太监的长孙呢?”
曹班没有说话。
“他人呢?”小孩松开曹班,在茅屋里转了一圈,又掀开地上的茅草,哪里都没见人影,小孩有些急了。
“完蛋了。我会被打死的。”小孩泄气地坐在地上。
“为什么这么说?”曹班试图套话。
“我好饿啊。”小孩没来由感叹了一句。
“你要和我回家吃饭吗?”曹班试探着继续问道。
小孩看看曹班,眨眨眼,曹班也看着小孩,同样眨眨眼。
“太监家,也有多的饭食吗?”
曹班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
“大人说,太监家,无论吃多少饭食都是不够的。”
小孩又道:“大人说,只要我看好你们,我就可以成为大人的下人,当大人的下人,就能像阿牛哥一样,有饼子吃。”
“大人是谁?我也可以加入吗?”
小孩皱眉:“不行,探丸郎不收宦官小孩的。”
“啊,这样啊,好难过。”
“探丸郎?好酷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什么小偷组织。
“酷?”小孩疑惑地眨眨眼。
“就是威风。”
“探丸夺命,自然威风。”
哦,原来是刺客组织。
“那你现在怎么办?跑了一个了,他们会打死你,让你再也吃不到饼子。”
“是啊怎么办呢?”小孩手撑着下巴看向曹班,突然道又,“但,不是还有你吗?”
嘶——不好骗啊。
“你不也是宦官孙子吗?”
“你怎知我是?”
小孩皱眉不答。
“宦官家孙子是男是女。”
小孩送了眉头:“自然是郎君。”
“那可惜了,我真不是。”曹班摇头。
“不信你摸摸。”
半晌,小孩瞪大了眼睛。
“完了,真的完了!”她嘴巴一撅,就要哭出声,“饼子,我的饼子!”
“哎,哎,别哭别哭,小点声呢!”曹班用脚踢了踢她。
曹班在此又听见了茅屋外的动静,这下她是真的着急了。
“你先帮我把结解开,我保证你以后有吃不完的饼子!”
“我们拉钩。”
“好,拉钩。”
小孩停了抽噎,将麻布结解开了。
曹班活动了一下手腕,捡起自己早就看中的一块石头,就像以前对待歹徒那样,一石头砸在小孩后颈关节处,扶着晕倒的小孩,给她换上了曹操脱下的衣服。
一个有意思的小女郎,智商有,但是不多。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只能飞快扯过布条,回到原位。
黑暗中,带着酒气的男人靠近了自己,正是白日的那个绑匪。
他先是走过来,不费力气地解开曹班手腕勉强打的结,将她扛在肩头,接着又捞起昏过去的“曹操”,出了茅屋。
他们果然没有出城,破茅屋位于金市的东北角,绑匪扛着两个孩子,一路绕过打更人和巡夜的士兵,非常熟门熟路地返回了永和里。
中途曹班见那个女孩似乎是清醒了,但是两人目光对视后,她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眼睛。
这孩子,还真有点这方面的天赋在啊。
曹班在绑匪肩上被硌得胃疼,好不容易被放下来,发现自己回到了曹府的正门。
曹府正门大开,门口的侍卫不知所踪,门内燃着油灯。
这摆明了是鸿门宴,绑匪却一把将“曹操”推入门内,同时拽着曹班一起进了院子。
“曹贼何在!”绑匪大喝一声!
曹嵩从屋檐内走出来,见到绑匪怀里的孩子,先是神情紧张,随即又面露疑惑。
“阿父!”曹班适时地喊了一声。
曹嵩顿时慌了神:“别伤我儿!”
绑匪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一手环过“曹操”的脖子,另一手将匕首架在曹班脖子前。
“不想让你曹家断子绝孙!就将粮仓里的粮食都抬出来!再奉上黄金五百斤。”
“五百斤黄金,还有粮仓的粮食,就是抬出来了,你也带不走啊。”曹嵩边说边想走上前,绑匪持匕首的手一收力,血从曹班脖子上流下,“曹操”也吓得惊呼一声。
“我何必带走!”绑匪颤抖着大吼,“不要过来!”
“好好!我答应你!”曹嵩停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和伯!快,快去!”
绑匪用匕首四处挥舞着,藏在庭院暗处的洛阳东部尉张添想让手下人直接放箭,被洛阳令周异阻止了。
“这歹人用曹家小郎君挡住自己,此刻放箭,容易伤人。”
“啧,那你说怎么办?”
透过假山洞口,看不清两个孩子的脸,周异对曹家的两位小郎君是有印象的,就在不久前的雅集上,小小年纪却不惧怕日食,不光聪慧而且有胆识,若是折在这样的歹人手中,实在可惜。
但是听歹人刚才的言语,他绝不是孤身行动,自己身为洛阳令,肩负管理京师治安的重任,不可能将这样的危险分子就此放过。
两权相较,万不得已,他也只能……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绑匪怀里的孩子,会在这时开口。
“不要听他的!父亲!”
那一瞬间,直觉告诉周异,那孩子看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肃杀的深夜,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见那孩子的声音。
稚嫩,却格外的镇定。
“人命不可做交易,父亲若交了赎金,以后洛阳城内人人效仿,那便是将所有人都放在秤杆的一端权衡,便是视律法为无物!”
歹徒拿刀的手一顿,继而愤然道:“你在胡说什么!你不怕死吗?”
“你杀不了我!但是你今日必毙命此地!”曹班语调激昂,双手不知不觉握上了歹徒持刀的手。
“笑话!用我一人,换一郡穷苦百姓,死亦何惧!”
曹班能感觉到身后人的体温在急速飙升,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怒吼。
“宦官无道!残害无辜百姓!害我全家上下百口人性命!”
隆隆的响动,是绑匪胸腔内鼓动的心脏。
“苍天无道!今日我便以为孽者的鲜血,祭奠我的亲人!”
“既然你不怕死!那我就先送你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