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战乱纷扰的凉州来说,走私铁器是绝对禁止的。
汉军与异族作战,谁拥有先进的武器,谁就能拥有战争的主动权。
而汉朝先进的炼钢技术,决定了面对异族时,主动权能把握在汉军将士手中。
自汉武帝时期桑弘羊推行盐铁官营后,几百年时间里,盐铁管制虽有松懈,但是在律法上,有两条规定依然是不能触犯的底线。
一个是冶铁技术不能传播异族。
另一个是私营采铁冶炼也需要铁官许可,不是谁都可以进行开采的。
为了验证猜测,段宁又让管家将几年内的账簿全部搬出来,同时为了不打草惊蛇,她只是挑明了发现掌柜私自贩盐一事。
掌柜叩头表示明日就去官府补缴税金。
明明得了主家宽恕,掌柜的表情却一点没有松懈,而是紧张地盯着段宁和贾诩一本又一本地核查账簿。
果然,段宁发现,不只是今年,整整三年时间里,每隔一段时间,在姑臧城马市开放的日子,就会有异常大宗的酒水进账出账。
姑臧作为武威郡首县、凉州前治所所在,城内的马市,除了聚集大量中原来此买马的商贩,便数羌人和匈奴人最多,他们一方面贩马,一方面也会换取其他生活物资。
这些交易证据最后被段宁扣留下来,带回了段府。
“锦奴为何不直接质问那掌柜。”段铭不解,“既然是段家下人,还想仰仗段氏生息,就要对主家有所敬畏才是。”
贾诩道:“可是因为我们没有铁证?”
段宁摇头:“不仅仅是如此。”她踩上石阶,转身看向还是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兄长和贾诩,又后退上了一级。
“我们找出他私贩铁器的证据,然后呢?”
“给这贼人扭送官府!”段铭撸起袖子,恶狠狠道。
贾诩皱起眉头,若有所思:“似是不妥,万一掌柜口无遮拦,连累段兄一家怎么办?”
段铭瞪着眼睛:“他敢!怕他做什么?有本事官府就拿了我去审!清者自清!”
段宁拍拍兄长的肩:“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一些?”
“嘿,你!”段铭反手一个爆栗。
段宁摸了摸头,给来往上桥的行人让开路,晃荡着坐在一旁的石桥墩上,秋日金黄的胡杨树叶随风飘进潺潺溪流。
段铭一撩衣摆直接坐在石阶上,贾诩也跟着坐在一旁的石墩上。
“父亲是守家的,他也上战场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段宁道。
段铭哪里又是个傻的了,他这段时间难过,不光是因为不能同族兄弟们一样,随父亲祖父上战场,也是因为担心父亲,担心郡中安危。
大人似乎是有意不让消息透露给铭小郎君,明明战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峻,但是家中反而因为人少,前所未有的宁静安和。
“是我做兄长的失职了,还需要妹妹来开解。”
同样是被迫守家的贾诩拍了拍好朋友的背。
“所以我们要帮他们。”段宁看向兄长,一双眼眸黑亮黑亮的,“私贩铁器,没有打通官府的关系,如何能维持这么长时间?”
“你是说,我们去把那个贪官揪出来?”段铭来了劲儿,随即又很快蔫了下去,“可是要如何做呢,这样的恶人,必定是藏得很深的。”
段宁昂着下巴,老神在在的样子:“不需要我们去找,他自己便会上门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段府便收到了来自武威郡铁官亲自呈上的拜帖。
那铁官没想到,段府的大门没进成,就被段铭领着段府一众仆役,连同自己随行马车里的“拜礼”一起送了官府,一同呈上的,还有段宁早就准备好的账簿、马市商人的证词等一系列证据。
武威郡最大的一起铁器走私案,就这样被段氏第三代侦破了,里坊间都在传,段家三房的郎君和小女郎君秉持公道正义,不包庇犯事的下人,有然明侯的风范。
南市的铺子换了新的掌柜,由段宁亲自从几十名面试者中,经过一轮笔试,两轮面试挑选出来。
段宁对此非常满意,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关于铁官的结局和新任铁官的任免。
贾诩再次来访时,将他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兄妹俩。
由于此事事关重大,惊动了刺史府的刺史郭闳,刺史大怒,下令嘉奖段家的同时,又下令彻查渎职官员。
那武威郡太守竟然吓得直接在案件审理结果还没出的时候,就越流程处死了铁官,导致新任铁官比段宁预想中还要快地接到任命就职了。
段宁心里有些郁闷。
原本她还计划着,将此事告知祖父,试试让段家安排人去顶替铁官的位置。
思索间,她的余光发现贾诩一直在打量自己。
见自己看过去,他也没有丝毫偷窥被发现的尴尬,而是反问道:“铁官得到的他应得的处罚,阿宁还有什么不高兴呢?”
段宁清清嗓子道:“我只是觉得,虽然这次铁器私贩被发现,但是往后并不能尽绝此事。”
贾诩道:“祸根不除,事不尽绝,阿宁认为祸患的源头是什么?”
段铭自信抢答:“自然是异族!尤其是那些可恨的羌人,因此我们才要像祖父那样,屠之殆尽!”
段宁没有直接反驳段铭,这确实就是如今段熲奉行的御羌政策,简单粗暴,不乏有效,但是曹班说,段熲被后世所诟病的地方也在于此。
“杀得尽吗?”她问道。
贾诩摇头:“杀不尽,我们的背后是大汉安居中原的千家万户,羌人的背后亦有居高山和草甸的羌民。”
“我的想法是,杀之不如化之。”
“自有汉以来,便专设属国、护羌校尉和道用来管理羌人,使他们渐渐融入汉人,和汉人一般生活,如今却是简单粗暴的以戮代管,在我看来,这是上层管理缺乏导致的用行动上的勤劳代替思想上的懒惰。”
段铭听着段宁的前半段,还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是到了后面,又变成她那一套不知那搬出来的似是而非的话术,便感觉妹妹是在糊弄自己,不由有些生气。
“带我将你这套说法告诉祖父去,看看他听哪边。”
段宁耸肩,示意轻便。
说做就做,后来段铭真将这段小争论记在心里许久,祖父回家后立刻“打小报告”。
段熲对此表示:小女郎还是太善良。转头见到段宁,又想起经她改良的高桥马鞍救了段畦一命,话锋一转,一巴掌拍在段铭后脑勺上。
“妹妹都说不过。”
段铭哀嚎:“谁能说得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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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宁和曹班有对蝴蝶效应进行过讨论,但是她对历史不如妹妹熟悉,加上凉州地远,那些历史上著名的人或事也较少在这里被记录,因此她对于蝴蝶效应的感受不如妹妹深。
但是她没想到,上一次玉佩连麦不到三天,她就被自己的想法打脸了。
161年,西羌在犯并、凉二州,段熲奉命征讨,却遭到凉州刺史郭闳背刺,诬告段熲勾结手下义羌发动叛乱。
郭刺史诬告状中的其中一条,就是段熲长期勾结羌人进行铁器走私!
而家中有人在郡中任督邮的贾诩告诉段家兄妹,这罪状说是当时审问铁官时,铁官亲口说的。
“这简直是是非不分!颠倒黑白!”段铭在家急得团团转,父亲因伤先行返回,祖父稍晚两日,一进城,就被郡太守带着人直接拿下,关进了监牢。
关押段熲的还不是县内的牢房,而是刺史部下属的牢房。
段畦腿伤未愈,一瘸一拐地跟着段铭就想出门,被妻子齐禄和女儿段宁拦在门口。
“干什么!干什么!”齐禄双手叉腰,堵在院门前,“想去劫狱?就你这腿脚?”
段畦懊恼地甩下拐杖:“恨自己不争气,不能救下父亲。那郭闳就是眼红父亲的功劳,这么明目张胆,是连王法都不顾了!”
段铭还在一旁帮腔:“还说是铁官在狱中供出来的,呸!有证词早干什么去了?那铁官都死了!死人哪里来的供词!?”
齐禄治这父子俩很有一套,也不听他俩喋喋不休,直接让开身子道:“那你们就去吧,去,去呀!我不拦着,牵着马,带兵去,直接踏平凉州刺史部,把郭闳人头提回来。”
父子俩面面相觑,愣是不敢前进一步。
段宁道:“祖父驱贼讨虏的贡献,郡中百姓不会不知道,边疆诸郡没有不敬佩祖父的,朝廷中的大人们也不会不体察实情。”
“长辈们兵权在握,郭闳非边郡人,断不敢随便进行审判,父亲先联系轻骑将军贾大人,让他托督邮大人关照一下,我们连同郡中的吏民,一起为祖父伸冤,让所有人都知道,得胜归来的将军,因为官吏私心,遭到了不公正对待。”
很快,刺史郭闳无令拘押然明侯的消息从姑臧城内飞快传出,很快凉州上下皆知,数万吏民为然明侯伸冤!
消息传至洛阳,桓帝亲自下诏问询,段府全家围着应状讨论修改,最终在段宁的建议下,只“谦逊”述说段熲对义羌叛心的不察,没有述说冤屈。
朝廷最终下令释放段熲,改任其为并州刺史。
段宁知道一直关注凉州战事的曹班不会放过这个消息,果不其然,妹妹在玉佩连麦时道:“段熲手下义羌将判,刺史分功不成反栽一手,这个我不是提醒你了?”
玉佩这边的段宁笑笑没说话,心想她大概要被妹妹批评了。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把你上辈子的那一套也搬到这里来了?”
谁知妹妹接着道:“还得是您啊,有机会也教教我吧。”
“这个时代,也许姐姐的方式更能生存。”
姐妹一直交谈到玉佩断了联络,双双一夜无眠。
第二天,段熲回到了府中。
多年征战不折风骨的然明侯,一番牢狱折腾下,如大山之将摧,高大的身躯垮塌了下来。
临赴任前,眼见一个个飞速成长起来的孙辈望着自己,段熲长叹一声,将两个孩子拉到身边。
他先对段铭道:“我托人为你请了孝廉,在洛阳任郎官,去与不去你可自己衡量。”
随后又看向段宁:“你一向是有主意的,老人家的建议不妥,反怕委屈了你,城西郊的庄子,靠近马场,无人管理,你自行安排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