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人听见这话都是一惊,大家本就因谢定安分家的话议论纷纷,现在愈发乱了起来。
分家在村里也不算少见,毕竟,手指都能分出个长短,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生活,少不的磕磕绊绊。
一些豁达的人家,为避免矛盾越积越深,一家之主当机立断分了家,树大分枝,分家了也还是一家人,说不定感情还能更好。
断亲则不一样,断亲了以后,就当没了这门亲,大炎朝百姓们都有着人多是福的观念,能将家人断亲出去的,可是少之又少。
谢景行听见断亲的话,心下一动,他倒是巴不得。
只是分家,两家人以后少不得还有牵扯,断亲后,没有这家人扯后腿,他们总是能更轻松些。
再说,因着上辈子是孤儿的缘故,他心中是极为重视亲人的,可就算如此,谢阿娘等人的所作所为却让他打心里厌恶。不过他人小言轻,这种大事,他只能站在一边,静待后续发展。
谢阿娘看谢定安和谢景行都没有说话,以为是被断亲吓住了,便得意洋洋地道:“刚才你家这傻子可是对我动刀了,我可不敢再跟他待在一个屋檐下,只分家可不行,得断了个干净,赶紧离着我们远点才好,免得一时不顺他的心,就又拖着刀子乱砍。”
谢景行心里清楚她是怎么想的,不过是怕他们欠着那般多银钱,赖上谢家。
谢定安也干脆,他本来也是想要断个干净的,只是他毕竟是晚辈,主动提出断亲,未免惊世骇俗,只能退而求其次提出分家,没想到谢阿娘自己倒是提了出来,正中他下怀,未免多生变故,立即回道:“好。”
村长在一边倒是想帮谢定安说两句,谁知谢定安用眼神阻止了他,他只得闭嘴,歇了阻拦的心,转而问谢族长,“就算是断亲,也得有个章程,谢族长,你说呢?”
谢族长摸了摸手里光滑的拐杖说:“既然已是确定要断亲,是要这样?”
见他也同意了,村长就对谢阿爹说:“你家的情况村里大家也了解,这么些年,定安为你家可付出了不少,现在两家要断亲,总得把家当给分分。”
“分什么分?这可是谢家的东西,现在是要断亲,他们一家便不再是谢家人,我家的东西凭啥分给他?”听见要分东西出去,谢阿娘急得在一边跳脚,“再说了,谢定安是我生的,这么些年为家里付出是应当的,就当还清了我的生养之恩,我们也不欠他的。”
谢阿娘铁青着脸,她从来都是谢定安从手里拿东西的,现下要把东西从自个儿手里拿出去分给他,不吝于拿刀子割她的肉,她怎么可能愿意?
村长心下不耐谢阿娘的贪得无厌,没搭理她,问旁边站着的谢阿爹,“谢大和,你是谢家的男主人,你说说该怎么分?”
谢阿娘暗地里瞪了一眼村长,不敢让他发现,只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谢阿爹。
谢阿爹看看院子里的众人,还有一身凶悍气势的谢定安,唯唯诺诺地说:“都听我媳妇的。”
村长恨铁不成钢,但也没有办法,这毕竟还是谢家的家事,他没立场就这么上去指手画脚。
谢定安心里清楚,谢阿娘是绝不肯往外拿东西的,也没做指望,“不分便不分,既然要断,便断得干干净净。”语气冷硬。
待事情尘埃落定,谢景行上前一步跟谢定安悄声说:“字据。”
谢定安懂了他的意思,面对着谢族长,“既已是确定了,未免以后多生事端,我们立个字据吧。”
谢阿娘倒是巴不得,她还害怕以后他们吃不上饭,又巴巴地贴上来。
村长是识字的,见双方都同意,就找人去拿了笔墨过来,立下字据,“谢大和与谢定安一家,因家事不和断亲,谢定安一家不分一分一毫家产,已还清谢大和一家生养之恩。即日起,两家恩情两清,日后婚丧嫁娶、富贵贫穷毫不相干,立帖为证。”
写完后,让在场所有能行动的谢家人都在字据上按上了红指印,一式四份,谢大和、谢定安、村长和谢家族长一人一份,从此两家是真的没有关系了。
贴身收好字据,谢阿娘掸掸袖子,趾高气昂对谢定安说:“都已是断亲了,你们赶紧搬走吧,我家可没你家的地儿了。”
不等回答,语气突然变得幸灾乐祸,“不过,你家一个瘸子,一个傻子,三个躺在床上,还欠着那么多钱,谁家敢收留你。”
村长也是为难,丰里村虽有大几十户人家,可谁家也没有多余的屋子能余出来,且他也清楚,谢定安一家在丰里村可没几家交好的。
就连一边的谢婶子也没有说话,她倒是有心想要帮忙,但她家也没有空房子。
谢定安见村长为难,安抚道:“村长别担心,我们有地方可去。”
他心里早有成算,跟吴老大夫相识后,他常跟着上山采药,一是保护吴老大夫,二是自己也能跟着学点采药的本事。他是天乾,就算腿瘸了,也比一般人强,还可以顺势在山上打点猎物。
为了方便休息,谢定安这几年找时间在东山的山腰上搭了个小木屋,虽不是太牢固,只要不刮风下雨,撑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
到时候再找个地方建个房子,一家人搬进去,也算是安家了。
谢阿娘见都这境地了,谢定安还一脸淡然,心下恶念顿起,大声嚷嚷着说:“你可别还在我家附近呆着,刚你家那傻子说周宁早产全赖我们,我看还是得怨他,说不定他就是个丧门星。”说着说着自己倒是越发确信了,恶狠狠地继续,“你看他生下来就是傻的,没两年你腿还瘸了,这会儿更是险些害周宁没了命,你最好是带着这傻子离远点,到时候我家要是真出事儿,可别怪我找他麻烦,我可不想被他带累。”
刚刚还心无波澜的谢定安,听见她胡说,心生愤怒,这要真是让她把’丧门星’栽在谢景行身上,到时候让谢景行怎么自处?“你在乱说些什么?”
谢景行一把抱住谢定安的腰,怕他朝谢阿娘动手,再起波澜。
谢阿娘瞧见谢定安骇人的表情,见着满院子的人在,她也不信他真能上来动手,咬牙继续道:“我可是实话实说,从那傻子出生后,你家什么时候平顺过?我看他就是个丧门星,先克最亲的人,把你们都克住了之后,连带着身边的人也跟着倒霉。”说着还扫了眼院子里众人,“大家伙可注意着,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了。”
谢定安眼中浮现出戾气,见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躲躲闪闪的,谢景行心中本是毫不在意,但看谢定安着急的模样,转了转眼珠,对着大家笑着:“要我真是丧门星,我怎能突然变好了?还能在路上恰巧碰上吴老大夫,让他救了我阿爹的命,谁家丧门星能这么好运气?”
谢婶子也在一旁赶忙接话,“对呀,这要是差那么一点,我们就和吴老大夫错过了。”
村长也跟着帮腔,“你这婆娘胡咧咧什么?什么丧门星?我看你家日子比着多数人家都好过,他可在你家待了十来年,怎么没克住你们?”
看村长火了,谢阿娘才没再大声嚷嚷,嘴里嘟囔着说,“那不是还没轮到我们。”
一旁的谢阿爹听清楚了,赶忙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对着村长陪笑,“村长你别理她,她胡说呢。”
看谢阿娘不再多言,村长转身对谢定安说:“就算你现在有地可去,还是得找个地方建房子。”
村长一时想不起来,问村子里的众人,“村子里还有空出的宅基地吗?”
院子里一时落针可闻,大家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有的是确实不清楚,有的则是不肯说。
谢景行见此情景,心下明白,虽然他刚刚辩驳了谢阿娘,但她的话终究还是产生了影响。
面对众人无声的反对,村长再想帮谢定安一家,也是无力可施。
“你们丰里村没有,我们村有。”就在这时,谢家院门传来一道浑厚有力的中年男声,众人齐齐朝外看去。
出声的是一位穿着粗布短打的老汉,年约五十,脸上遍布着沟壑,黄黑的脸上微微带着笑意。
身后还跟着约十来个汉子,都穿着带补丁的衣裳,随着老汉一起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周宁的爹周广德。
周广德走进院子后,先是摸了摸谢景行的头,笑着说:“我外孙看样子是真的大好了。”然后才开始对着村长道:“今个儿我们村里有人恰好回娘家,跟我说了周宁的事儿,我便不请自来了。”
原来周家村里有女孩嫁到了丰里村,今早知道了周宁的事儿,匆匆忙忙赶回周家村,告知了周广德。
周广德听说后,立即召集村子里有空闲的几个青壮年赶来了谢家。
两村离得不远,赶过来也没花太长时间,恰好赶上。
周广德在周家村甚有威望,见谢定安一家被丰里村众村民排斥,便说:“既然你们丰里村容不下定安一家,那便把他们户籍划出来,迁去周家村,周家村的宅基地可多的是,大伙儿说是不是?”回着问带过来的周家村民们。
“是啊。”
谢景行看周广德和村长说话,心下大定。
果不其然,周广德三言两语就定下了接下来的事儿。
村长问了谢定安的意思,见他也同意,和周广德商量着三日后去把户籍落实。
户籍之事商量好了,周广德沉着的脸勉强带了一丝笑意,不过只是一瞬很就又不见。他又将眼神移向谢阿娘和谢小妹,最后落在了谢族长和村长身上,语气沉沉:“丰里村的人还真是大度,险些害人性命你们都不在意,可老头子我是个小气的,我儿子和孙子现在还躺在床上,你们是不是该给我个说法。”
谢阿娘脸色大变,欲要胡搅蛮缠。
周广德隐隐带着狠厉的眼神移向她,谢阿娘一时被吓住呆愣在原地。
“若是不处理就别怪我出了你们丰里村就同人说说,连哥儿嫁到你们村都落到这个下场,看其他村子还愿不愿意嫁闺女哥儿过来?”
谢阿娘和谢小妹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她们再无知,也知这事关系到一村之人的命脉。
边上围着的众村人更是脸色巨变,此事可攸关他们切身利益,不少人家中汉子可还未曾娶到妻子呢。
就连谢族长此时也再不敢再偏袒,躲过了谢阿娘求助的视线。
村长被人威胁虽有些不悦,可此事确实是谢阿娘和谢小妹做的不对,他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便罚谢阿娘和谢小妹跪祠堂一月,再在村中磨坊中做苦力半年。”
谢阿娘和谢小妹只听前面半句脸上就升起了恐惧,她们可还记得前几年村中有一小子偷盗,被当场抓获,本是要被逐出村的,可有家中长辈求情,最后被罚跪祠堂半月,一个汉子一月后从祠堂出来都是被人背着的,还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丢了命去。
谢小妹听到后面更是瘫软在地,丰里村有一个大磨坊,有村民要碾米或豆子之类的都去那里,那么大的石磨两个汉子推都费力,让她们去推,可怎么推得动。
谢阿娘张嘴就想要哭嚎,可这时村长却狠了心让身后的几个汉子去堵了她的嘴,拉住不让她动。
谢阿爹看此情形也再不敢上来帮忙,谢定安更是早早躲去一边。
如此之后村长才看向周广德,“这样可还满意?”
周广德不言不笑,只定定地看着被几个汉子抓住还在挣扎的谢阿娘以及地上傻愣住的谢小妹,“只希望你们丰里村再没出现此事才好。”
谢景行看着谢阿娘和谢小妹如此,心中只觉痛快。
本以为此事便到此为止了,未曾想周广德却又将视线移到了谢族长身上,“虽然断亲了,可我家哥儿和小孙孙却是实实在在因这母女俩受了罪,我为我家小哥儿要些补偿不为过吧?”
听见这话,谢阿娘挣扎的幅度越发大了,只是她就算再泼辣也只是一妇道人家,哪里能挣脱开几个汉子的阻拦。
周广德却看也不再看她,只沉声道:“若是不愿赔偿也没关系,恰好周家村有一汉子,他娘家舅舅在衙门当差,大不了我厚着脸皮劳他跑一趟,问问衙门里的官爷,这做婆母和小姑子的险些害了嫁进来的哥儿和腹中孩子的性命,依律该如何处置?”
谢族长的脸黑了,不论他在心中如何不满周广德得寸进尺,却是不愿将此事闹得更大了。若是事情闹上了衙门,不说这十里八乡的都会知晓他谢家出了这么个毒妇,日后谢家娶亲嫁女都要难上三分,万一衙门官爷将谢阿娘和谢小妹处置了,那更是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
别说他了,看见周广德眼中的认真之色,谢阿娘刚才还充满愤恨嚣张的脸也变为了恐惧,若不是几个汉子拉着,她已要软倒在地,头不由自主地开始摇动,她绝不愿去官府,更不想受那牢狱之灾。
谢阿爹这下再不站出来也不可能了,他拖着脚往前行了一步,嗫嚅着道:“亲家公……”
周广德当即脸一沉,“已是断亲,我可当不起你这一声。”
谢阿爹躲在谢阿娘身后已成了习惯,被周广德这一句厉喝打乱了口中的话,一时僵立在原处,不敢再张口。
谢族长心里烦透了谢家人,声音不咸不淡,“那周老爷子想要什么补偿?”
谢定安听闻此言,脚往前了一步,谢景行察觉他的动作,当即拉住了他。
谢景行知道谢定安心中想法,不过是想干干净净地离开谢家,再不愿和谢家多一分一毫的牵扯,可他凭什么让谢家人占便宜?
被谢景行阻拦后,谢定安垂头与他对视一眼,脚慢慢地收了回去。
父子俩无言地达成了默契,事情便全权交到了周广德手中。
“定安和宁哥儿也用不着丰里村的地了,可谢家银钱我要八成,如何?”周广德不是不想将谢阿娘和谢小妹送去衙门,他只怕夜长梦多,官府会如何判决不好说,若是轻拿轻放,还不如得了实实在在的银子握在手里。
院中一片寂静,不过此时也没外人说话的余地了,最后还是村长笑呵呵应承了下来,转头冲着谢阿爹喝道:“还不快交银子拿出来。”
谢阿娘愤恨至极却不敢再胡搅蛮缠,不过她听了村长的话却一动不动,只拿眼狠狠盯着谢阿爹,不许他动作。
看她那模样是不愿了,谢阿爹也躲躲闪闪的,谢景行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不欲与他们多纠缠,当即带着周广德和村长去到了谢阿娘房中,将装银钱的盒子拿了出来。
在谢阿娘眼中他就是个傻子,藏钱时会避着谢家其他人,却不拿他当回事儿,他小时就无意间知晓了她将银子藏在何处。
他不屑做手脚,将木盒原模原样拿到院子中才掀开,里面有大大小小的银子、铜钱近三十两。
谢族长也没再多说一句话,心中对谢阿娘等人厌恶至极,只想将事情早早了却,直接从木盒中掏了二十五两银子给了周广德。
周广德也没客气,充耳不闻谢阿娘的哭天喊地,直接塞在了怀里。
接着,谢定安和周广德将周宁和两个小孩抱上了吴老大夫的马车,一家人只带着随身行李,被大家簇拥着出了丰里村。
转过山脚,谢景行回头看了看远去的村落,正午的阳光照射在赶路的一行人身上,头一次他不再觉得酷热难耐,反倒是觉得一扫过往阴霾,未来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