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你所有能成功的打算都建立在父母爱你的方式和程度上吗?你其实是在试探他们吗?你要做这种事吗?真是孩子气,被溺爱过头的孩子才会无所顾忌地大哭大闹。”大庭叶藏责备道。
小野寺萤看在大庭叶藏的家庭环境和成长环境糟糕的份上决定不和他生气。
“如果我这么说会被责备的话,那么我会全盘接受。只要我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就算让我忍受十年的埋怨我也愿意。”
“不要说大话了,就算是阿萤你,长达十年的埋怨也会毁掉一个人的。不,应该说,如果是来自最亲的家人的埋怨,那么只要三天就够了。”大庭叶藏把腿上的杂志扔到一边,扶着膝盖斩钉截铁道。
“那你就当我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吧。”小野寺萤很光棍,一脸的混不在意,“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哪怕是基于血脉的亲情。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付出亲情,孝敬父母友爱兄长,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愿意把他们的心情置于自己的心情之上——我这么做,期待的是他们能回以同样的亲情,而不是将我付出的感情肆意挥霍,最后还要把我这个人都给践踏了。”
“就像之前我对你也是一样的态度啊,我付出友情和信任,期待着同样的友情和信任,但绝不接受因此而被不当一回事。”
话锋转向自己,大庭叶藏就怎么也说不出丧气的话了,他的丧气只在他话语之外的地方才表现得出来。
“你刚才可没这么说……再说了你又不知道我实际上是个怎么样的人……如果我是坏人呢?阿萤就是莽头莽脑的笨蛋,做事的时候根本都不多思考一下。”
“说笨蛋就过分了叭!我也说了我愿意承担风险啊,而且阿叶怎么可能是坏人?!绝对不可能,这不是出于信任的话,而是我的认知。所以你的论据完全不成立!”
大庭叶藏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心慌意乱,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先是震惊于小野寺萤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竟然那么大声,几乎把他震懵了,而后才反应过来二人距离太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他于是连忙往后缩了缩,接着欲盖弥彰地踉跄了一步站起来扭过身子说去续水。
他头颅充血,薄薄的嘴唇哆嗦着,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懊恼地咬住,细细密密的疼痛,浮于表层。
淅淅沥沥的水流声里,大庭叶藏逐渐恢复理智,无法自制地为小野寺萤悲哀起来。
这个少女枉然地耀眼,白白地迷人,在这间除了他再无旁人的屋子里绽放着,通通都是浪费。
可是,他的灵魂在悲哀,心在生冷,身体却在颤栗、发热,好似一面鼓,被她的话来来回回地敲打。
这是暴力吗?
世间怎会有令人尝之如甘的暴力?
“算、算了,我们先不说这些事……”
按理来说是带有一定祈使的话语。
但大庭叶藏是个会把所有祈使句都说成哀求的人。
于是这句话似乎就应该是请求。
不过现实是二人都听出来这就是命令句,即使大庭叶藏的口吻害得它毫无格调,几乎都要比请求还狼狈了。
“先不说这些,”即使反应过来了,也不打算改主意,反而还重申了一遍的大庭叶藏端着七分满的水杯走回来,鼓起所有的勇气,“我差点忘了,今天我、我原本准备和你说说有关神明的事,戈雅画中的农神是希腊还是罗马那边的神明吧……我想知道阿萤关于宗教的看法,如果今天没有得到答案的话晚上我会睡不着……所以我们先说这个……好不好?”
用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理由的借口强调、暗示了一番后,大庭叶藏提心吊胆地瞥着小野寺萤。
“可以啊。我的想法啊,目前的话,我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然后对于神明的存在,我属于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的那种,就是很功利的信任。对我有利的时候我就信,有害的时候就不信。”
大庭叶藏刚还在惊讶于小野寺萤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不说,连习惯性地找他话里的毛病这个步骤——神明和宗教不是一回事——都没有了。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小野寺萤后面的话,顿时生出了更多的惊讶,挤压了其他所有的情绪。
你是怎么回事?
对人世和神明都毫无敬畏之心吗?
身体里没有恐惧这种东西的存在吗?
“你了解了那么多神话……你当它们都只是有趣的故事吗?”大庭叶藏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没办法和小野寺萤说下去了,因为两个人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
小野寺萤才觉得大庭叶藏的问题很奇怪呢,“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无论我信不信神,我都可以对神话感兴趣呀。而且说到底,神话传说都是从古到今人们口口相传的,记载了不同的风土人情和时代的变迁,我确实对它们很感兴趣。在这个世界的话,我对它们更感兴趣了。”
“这不就是理直气壮地逃跑吗?”大庭叶藏听明白了,不由生出了几分郁气。
或许是因为他没想到,小野寺萤竟然能如此坦然地将自己的逃避说给他听吧。
要是换做是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要坦然说出“因为我很恐惧人类,所以我要从人类的窥探下遮盖好自己的真实”——这种事他就算再过十年都干不出来。
要他说,就算是突然扑倒在人群里,四处乱滚大吼大叫都比说这种话要轻松。
小野寺萤完全没听出大庭叶藏是在质问指责,还歪起头笑了笑,“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反驳啦。但是面对如此庞大的存在,逃跑才是人之常情吧?确实有英雄人物的存在,而我不是其中之一。我清楚这一点,也接受这一点。”
小野寺萤眉眼明灿地戏谑道:“如果说有人以我的做法根本算不上英雄人物来谴责我嘲笑我,那我可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高兴了……不管怎么说,被人认为自己应该是个英雄人物——唔,还是应该感到得意啊哈哈哈~”
大庭叶藏觉得小野寺萤是在影射他,她估计没多少暗讽的想法,但他已经率先体会到了……不过也正因为他清楚小野寺萤没有暗讽他的意思,所以他只好认输般地潦草附和,心气尽丧地试图鸣金收兵。
“所以……反正你说来说去,就是要和世界为敌的意思嘛。”大庭叶藏兴致缺缺地耷拉着脑袋,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无论他从什么角度、什么方向去试图了解她,他总是——或这样说,只能够——看到对自己的不利之处。以至于他不得不清晰且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抱有希望,故而在这应该失望的时候,他能产生的情绪竟然只有一股疲倦和无力。
“哈哈哈才没有,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干这种傻事的。只有书里的人……咳,老实说,世界管我去死啊,它根本不在乎我,个体的渺小永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唉,不过我们也该承认,世界有权力这么做。不过,反正我也不在乎它,那我们打平了。嗯。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和它之间有一方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也该是它给我一个交代。”
小野寺萤的声音不自知地低沉了下去,蕴着让大庭叶藏瞬间回神,专心致志,为之胆寒的恨意。
“我有很多帐要和它算清楚。”
大庭叶藏听了,为小野寺萤担忧得简直要上火了!
“你在胡说什么呢,阿萤,你这样可不是不在乎的表现,你都对它恨得咬牙切齿了!为什么会这样?我能做什么吗?”
奇怪。
为什么、我会理所当然地把自己从阿萤眼中的“世界”里划分出去?
我被她弄昏头了吗?
少女仿佛突然惊醒一般,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躲开少年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指尖。
她灰心丧气地说:“没有啦,我是热爱世界的。”
少年气极反笑。
“哦,那你爱它的说法可真可怕。”
少女轻哼一声。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