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白杨大厦。
十八层的落地窗外,是渝都总也不肯放晴的天空。
路濛把脸贴在会议室的玻璃上,就着呵出的水汽,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折翼蝴蝶。
上班报道的第一天,她来早了。
其实也不算特别早。白杨大厦里不止这一家律所,她别别扭扭踩着皮鞋挤电梯时,还被同行们踩了好几脚。
然而,到了十八楼,清茗律所格外护眼的淡绿色风格门厅前,却颇有些门可罗雀的意思。
正不紧不慢吃早饭的前台小姐姐抬起头来,“萌新吧,来这么早?”
路濛:“……”
路濛:“姐姐好。”
“可以叫我莎莎,”前台——同时是律所唯一的人事,田莎莎愉快地笑了起来,“小帅哥,你看起来好有礼貌。”
路濛尴尬地扣紧了手指,“……我是,女生。”
“咦?”
类似情形,路濛从小到大经历过太多了——你是女生,为什么留这么短的头发?为什么穿男孩子的衣服?为什么……
“你是女生,见了我紧张什么啊。”田莎莎拿了个文件夹递给她,“喏,培训资料。一般都是小男生才会晕我这样的漂亮姐姐呀。”
路濛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因为,女孩子也喜欢漂亮姐姐。”
那只文件夹的封皮与装潢风格同样春意盎然,萌芽的种子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看上去,像是幼儿园小朋友的素质手册。
……好像有点不太严肃。
“我们的团队比较年轻,”田莎莎解释道,“创始人还不到三十岁,年纪最大的律师都还没秃呢,哈哈哈。”
路濛:“………”
那是好年轻哦。
“莎莎姐,”她嘴很甜地问她,“今天什么安排呀?”
田莎莎看了一眼表,语气轻松,“等那几个小朋友睡醒再说吧。”
于是,路濛被安置到了会议室。
“对了,”田莎莎去而复返,“把你的本本给我,我去登记。”
见她愣神,不由好笑道:“A证呀宝贝,发什么呆。”
“我……”
“我还没……”
路濛咬了咬牙,尴尬得无以复加,“我今年考主观题。”
田莎莎惊讶地睁大了眼。
A证,即在法律职业资格考试中达A线,是律师行业的入场券。客观题和主观题分考,前者成绩可以保留两年——这意味着,只有第一年挂掉了主观题的考生,才会在第二年“只考主观题”。
以法律专业的内卷程度,一年拿证的尚且要看分数,遑论这种“补考生”。
学校特别好?田莎莎低头看了一眼简历,渝都当地的某双非一本。
她不由犯起了嘀咕——这真是赵总亲自招来的人?看脸招的吧!
她倒不是学历歧视。只是,这样的人招进来,让她如何建立自信,又让她如何合群呢?
那位赵大小姐,果然是从来没着调过。
“没事哈,我了解了,今年一定没问题的。”
田莎莎安慰了她一句,看到她画在玻璃上的蝴蝶,又温和道,“你可以画在液晶黑板上,喏,用手指就能画,按这个键是清空。”
甚至手把手演示了一遍。
路濛:“……谢谢,我、我会了。”
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重回幼儿园。
“乖,你先自己玩着哈。”
***
其实,关于清茗律所为何会收她,路濛自己也感觉很意外。
这家律所成立时间很短,但在渝都却颇负盛名,一向只招有红圈所实习背景的名校尖子生,况且只有内推,不设对外招聘渠道。
据说两位创始人就是从红圈所跳槽的,还带走了一批骨干精英,非常热衷于干挖红圈墙角之事——各种方面。
自立门户之后,律所规模扩充犹如腾云驾雾,有当地龙头企业扶持,案源不断,很快就站稳了脚跟。
这对圈内盛传的“双绝艳”,一位背景极硬,家里据说是搞房地产的,黄金地段的白杨大厦就是她家的产业。
这位大小姐是清茗律所的“经济基础”,几大客户都靠她维系,但在所里,她基本是半隐型状态,很少接案子,不带实习生、也从不在管理上逼逼赖赖,是个很省心的钱袋子。
另一位做刑辩出身,能力超群,传言有三头六臂,学术实务双开花,年纪轻轻就打入了律协内部,是清茗律所的“上层建筑”。
这种级别的律所,她投简历时,自然是做做梦就直接略过了。
然而,主观题查成绩的那个夜晚,她不过在万象酒吧里醉了一场,再醒来时,就接到了“梦中情所”的入职通知。
和她通话的,正是这位人美声柔的“莎莎姐”。
“面试?赵总说她昨天给你面试过了呀。”
“下周一我们新员工入职,你一起来吧。”
路濛捶着宿醉过后的糨糊脑袋,依稀记得头一晚和自己纠缠了一夜的短发女人好像是姓赵。
她夸她手艺不错。
她抱着她哭诉法考太难。
……
路濛欲哭无泪。
她在入职培训的手册上,看到了那位“赵总”的正装照片。
短发干练,笑容清爽,和那晚半醉时的慵懒姿态不尽相同,眉眼间的风情却很神似。
赵杨茗。
原来她的名字是这个。
“清茗”律所的名字,她原本还觉得有点阴间,这样看来,似乎又动听了一些。
路濛翻过一页,打算看看另一位传奇创始人的真面目。
然而这一眼下去,差点没把她直接送走——
她睡了“经济基础”,撩了“上层建筑”。
这出息大了。
是不是该抓紧打个火箭离开地球?
***
又过半晌,新员工陆续到齐了。
会议室里逐渐热闹起来。
“诶,你在哪实习的?我和颖宝都是在海兴——老大们的老东家。”
“哇,那你们跳槽过来,那边气死了吧?”
“人力主管脸都绿了。不过,谁叫他们规矩那么大?晨起点卯、挂印退朝,真当演宫斗剧呢。”
“确实。面了这么多家,这边的待遇和氛围都是最好的了。”
……
“路……濛?”一名高个子的女生坐在了她旁边,凑近看清了她胸前的铭牌。
铭牌是文件夹里带的,人手一只,写着各人的姓名,定制得十分用心。
“叫你萌萌吧~”女生烫着蓬松的大波浪,笑起来见牙不见眼,亲和力十足。路濛瞥见了她的名字,夏佳瑜。
“你好酷!手也好漂亮哦!”夏佳瑜不吝溢美之词,“像是公安系统会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怕不是入错行了吧?”
路濛笑了笑,没说话。
“你在哪实习的?”
路濛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寻欢作乐专业博导资格,品酒大师,外加“特殊按摩”高级技工,大学四年,她的大好青春尽数耗费于此,却连一段拿得出手的实习经历都没有。
然而这种时候,说没有就输了。
“万象。”
夏佳瑜,以及其他几人,神色纷纷迷茫起来,又不方便直言没听说过。
“万象?”一个刚进门的男生发出了疑问,“那不是彩虹街上的同……咳,酒吧么。”
路濛:“……”
她就该在半小时前打火箭离开地球的!
这时,几个在清茗实习过的纷纷起身,和来人打了招呼。
“安律。”
“安律早。”
“坐,”男生留着海胆头,西装之下双肩平正,五官齐整,颇有些校园文里阳光学长照进现实的即视感,“让你们久等了——聊得还愉快吗?”
揶揄的目光落在路濛身上,后者艰难点头,满脸写着愉快。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枫,尹清荔团队的授薪律师,也是她的助理。不过,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不是了,因为你们——接班人们来了。”
“我们是所里唯一一个刑事团队,也是唯一一个par(合伙人)亲自带队的队伍,这两年随着业务扩张,也会处理一些非诉事务,如果能够加入我们团队,对大家业务能力的锻炼、以及眼界的开拓,都是很有帮助的。”
“也别光宣传你们团队啊,”前来送水果的田莎莎听不下去了,“叫你来干嘛的?”
“……好吧。”安枫耸耸肩,“我还没开始吹呢。”
田莎莎:“这人是个‘尹吹’,大家习惯就好。”
安枫笑骂了一句,连上电脑,打开了早早准备好的培训ppt。
“那么,接下来,由我向诸位介绍一下清茗律所的业务模块,以及七支主力团队。”
***
路濛有个毛病。只要有人开始讲课,她就浑身不爽利。
衬衫领口的存在感变得鲜明起来,呼吸被压迫成一线,缺氧的大脑开始罢工,上下眼皮打起架来。
她翻了一下培训计划,看到接下来一周里排得满满当当的课表,只觉气血逆流,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上班了还能逃课吗?逃课会扣分吗?
不对,没有分了……扣工时?扣钱?
在安枫平铺直叙犹如念经的标准普通话里,路濛痛苦地揉着眉心,哈欠连天。
“给大家讲点提神的吧——”安枫善解人意地暂停了ppt朗读进程,“关于我们老大从老东家海兴律所离职的八卦,想听吗?”
众人纷纷应和,路濛也跟着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
“听说过‘三零二黄门女校失踪案’么?那是老大在海兴参办的最后一个案子,嫌疑人吴盈盈被公安部列为B级通缉犯,至今在逃。”
“黄门女校……”
有人想到了什么,“是……丢了十三个女学生,死了十二个那桩案子?”
路濛撑着额头,悄无声息地睁开了双眼,睡意全无。
她听到安枫说是。
“那桩案子,检方定性为意外,带队进山写生的乡村教师吴盈盈被控过失致人死亡。由于案情重大,吴盈盈方又没有委托辩护人,法律援助中心指派了海兴律所钱澍律师团队接手——也就是老大之前所在的团队。”
“当时,他们二人的分歧点在于,钱律打算在罪名上下功夫,争取往量刑相对较轻的疏于职务类犯罪方面引导。”
“而老大,她更倾向于做无罪辩护。”
“二人争执不下,一直各行其是——”
“直到吴盈盈在押看途中,被一伙人飞车劫走,再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