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赐安脸色有些苍白,随手掐散一只刚才下来时挂在衣裳上的小鬼,命令宫忱道:
“起来。”
“来我面前。”
宫忱恍惚一瞬。
这一瞬,他觉得这里好像不是世人避之不及的污秽之地,而是七年前春意盎然的天泠山。
紫藤花漫山遍野,十八岁的宫忱阖着眼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时,年轻的徐赐安站在宫忱面前,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叫他的名字:
“宫惊雨,起来。”
“我找到幻境的出口了。”
当年两人真的从幻境里走出来了吗?如今会不会也只是幻境呢?
这样荒谬的想法没持续多久,一股暖流淌过僵冷的四肢百骸,操纵着着“它”灵活自如地爬了起来,走到徐赐安的面前。
这到底是什么禁术?
宫忱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它现在不仅拥有五感、能自由活动,还能跟随指令行动。
它算什么?
活尸?还是傀儡?
不,比活尸听话,但又比傀儡自由,就像……真的复活了一样。
——算了,纠结这个没用,重要的是,宫忱诡异地看着徐赐安,他把自己变成这样到底想干什么?
没让宫忱失望。
徐赐安扬起手臂,啪的一声,甩了宫忱一个响亮的巴掌。
“我让你等着,”打完后,徐赐安的手又轻轻从宫忱的脸颊抚过,“为什么不等?”
继而沿着冰冷的下颌线,虎口一点点掐上它僵硬的脖颈,逐渐用力。
“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抽骨之刑……抽骨之刑……你可知,你的血你的骨头你的命都不属于你……都是我的。”
那股恨意又从徐赐安眼里缓缓渗出,几乎要将宫忱冻在原地。
要说现在的宫忱尸体是徐赐安的,宫忱是无话可说,但活着的宫忱怎么会是徐赐安的呢?
可惜他的嗓子被余毒腐蚀,无法为自己申辩,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但渐渐地,他发现了不对劲。
徐赐安的身体在颤抖,掐住自己脖子的力道也越来越小,某一刻他推开宫忱,吐了一大口血,脸色惨白。
宫忱下意识去扶他,又被徐赐安推开,眼底的冰寒迸发:“不准动,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碰我?”
宫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徐赐安缓缓地站直,嘴角扯开一个嘲讽的弧度:“……真听话。”
“你生前那么骄傲,怕是宁肯下地狱,也不想变成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吧。”
“但是宫惊雨,”冰冷冷的话从薄唇蹦出,徐赐安歪了歪头,“你毁了我,我就要毁了你。”
“你偏要死——”
“我就偏不让你入轮回。”
.
一刻钟后。
宫忱背着放完狠话就昏厥过去的徐赐安狂奔,身后是一大堆争先恐后闻味追来的阴魂恶鬼。
“晕啦晕啦!”
“香啦香啦。”
“追啦追啦!”
一只尖耳小鬼的速度奇快无比,抢先抓住徐赐安的袖摆往上爬,然后龇出尖尖的牙齿!
可使不得使不得。
宫忱眼疾手快腾出一只手揪起小鬼,往旁边一丢。
何苦来哉。
亲徐赐安一口就很惨了,咬徐赐安一口简直想都不敢想。
看在我俩都不做人了的份上,赶紧走吧,别追了,哎呀。
宫忱现在是要灵力没灵力,叫柯岁柯岁不应,好在他有一对能绕天泠山跑八圈的腿脚。
而且他隔一段路就洒洒血啦,那帮只是在污秽之地外围游荡的低级阴物没什么灵智,很容易被骗。
一尸背着一人跑回大坑,把徐赐安放棺材里,自己也钻了进去,从里面把棺材板合上。
虽说里面禁制碎了,但棺材外面的血符能压制阴气,它们不敢过来。
辗转半天,最后还是回到了棺材窝里,宫忱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侧着身,缓缓抽出刚才情急之下揽住徐赐安身体的手。
空间是小了点,挤挤还是有的,就是作为尸体而言,人的体温对它来说有点烫了。
一只手冷不防摁住宫忱的手臂。
“别动。”
宫忱哪敢动,眼珠子都不转了。
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只有徐赐安沉闷的呼吸声。
“你还有灵识……不然你不会知道要往棺材里跑,对不对?”
它没有回应。
徐赐安的手沿着它的手臂往上,抚过肩膀和脸颊,指尖最后停留在宫忱的眉心。
“我以前教过你,在没有灵力又不能开口的情况下,就用这里交流。”
“你要是能听到,就应我一声。”
和徐赐安滚烫的身体不一样,他的指尖没有什么温度,玉石一样贴在宫忱的眉心上。
声音透过肌肤轻轻传入脑海。
“我刚才没有晕只是偶尔乏力,可你背着我的时候,我又有点晕了。”
“我分不清这里是污秽之地还是天泠山,当年在幻境里,你也这样背过我。”
徐赐安停了一会,似乎是想等宫忱说一句“是”,可惜没有,再开口时,嗓音里带了些许疲惫。
“我可能疯了,凭这点就以为你还活着,以为你就算灵识残缺,也总归还记得些什么。”
“或许是我运气太差了。”
说到此时,徐赐安的声音已逐渐变得平静:“听到你被抓的消息,我没日没夜赶路,还是迟了一刻。”
“就像我希望在二十岁之前不要喜欢上别人,至少不应该喜欢到走火入魔,却还是在十九那年,为你破了戒。”
“宫惊雨,我们总是这样,”徐赐安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声音很轻,
“太不是时候了。”
“什么?”宫忱怔怔地听完全部,几乎是在徐赐安叫他名字的下一刻,就艰涩地反问,“你喜欢我?”
“可……怎么可能,你明明……”
“靠,谁喜欢你?!”脑海里传来柯岁惊悚的声音,“我警告你,宫惊雨,你不要乱说!我不喜欢文盲!”
宫忱:“………我也不喜欢智障。”
刚才是还不太熟练,传错人了。
见笑。
就在宫忱摸到灵台传音的诀窍,徐赐安又忽然松了手指,屈起一臂抬开棺材板,露出一线缝隙。
昏昏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眉头紧皱,眼底晃过冰冷的光。
细碎人声透过缝隙传了进来。
“找到了,好像就是这个棺材。”
“要不要开棺验一下?”
“开个屁,你没看见上面画了那么多符吗,乱动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了怎么办?”
“真这么邪门?”
“就这么邪门!”
约莫有三个人,匆匆在大坑周围走来走去,悉悉索索地在倒什么。
硝石味越来越浓。
“刚才这一块忽然电闪雷鸣,大长老担心是棺材里的东西作祟,比起封印,还是彻底除掉放心。”
“你说宫忱这狗东西,生前作孽就算了,死后还………”
“等、等等!”
“你们有没有觉得,刚才棺材盖好像动了一下。”
“呸呸呸,别吓老子!”
“不是,我是说真的,啊!!!”
声音变得惊恐万分:“棺材、开、开开开开了——救——”
命。
三道剑光分别插进三人嘴里。
“太吵了。”
徐赐安一步一步,踩着剑光从坑底走上来,漫不经心地理着在棺材里压得凌乱的衣角,“从现在起,我问谁,谁再说话。”
“大长老是谁?”
他抬眼,看向最左侧的人。
那人呜呜两声,目光恐惧,指了指嘴里的剑光。
“不说?”
见徐赐安却丝毫没有把剑光移出的意思,那人忍着颤抖,一点点蠕动嘴唇,唾液混着血液从嘴角流出:“大长老是……白梅岭的……南宫长老。”
“你们此行为何?”
徐赐安看向另一个人。
“炸、炸掉棺材,”第二个人苦着脸说,“我也是奉命行事,不知道您、您也在棺材里。”
徐赐安又将目光缓缓移向最后一个人。
那人微妙地察觉到了徐赐安眼里的杀意,顿时冷汗涔涔,求饶道:“我、我也什么都能说。”
徐赐安低低笑了笑:“你刚刚说宫忱是狗东西,这话……”
“我听了不是很高兴。”
那人大脑空白一瞬。
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舌头一凉,鲜血涌出……他呜呜几声,两眼一翻,往后晕了过去。
.
另一边,坑底。
宫忱趴在棺沿,努力伸长脖子想听清上面在说什么,未果,又扒上坑坑洼洼的石壁,往上爬了几步。
这下听得清楚了。
唔,白梅岭的南宫长老?
合理。
那老头脾气古怪,一把年纪了喜欢研究炸药,几年前宫忱向他求学,没整明白就算了,还不小心把他宅子整没了,因此结下仇怨。
炸自己棺材这种缺德事,是那老头能做出来的。
宫忱是狗东西?
哈哈哈哈哈,我可去你的吧。
听到徐赐安说“我听了不是很高兴”后,忽然一脚踩空。
哐哐当当一阵响。
最后尸体歪挂棺沿,脚朝上,拱着屁股,一头砸进棺底。
怎么回事。
宫忱把脱臼的下巴拧回去,一脸震惊地摸了摸左边的胸膛。
他刚才……
怎么有种心脏跳了一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