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宁228年,宫忱十二岁。
邺城,段家。
正是清寒三月,日中一刻,少年正在屋里烤红薯,窗户被敲响了。
噔噔噔。
他认得这声音,捧着一个刚烤好的红薯“烫烫烫烫烫”地过去开窗。
刚开了条缝,一只尖尖红嘴就迫不及待挤了进来,随后而来的寒风吹得他龇牙咧嘴,迅速把窗关上。
宫忱被一只圆润漂亮的白鸽扑倒,笑了笑道:“好久不见,丫丫,你好像又胖啦。”
“咕咕,咕咕。”
白鸽在他怀里蹦哒几下,像以往一样直奔食物,一头扎进又软又粉的红薯里啄了起来。
“辛苦你了。”
宫忱揉了揉它的小脑袋,抱着它坐回炭火旁,加了些炭让室内更温暖些,随后从它腿上取下信纸。
这个月足有五张,可见柯岁生活定然有趣,宫忱兴致勃勃地翻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个字占了整整一页。
宫忱嘴角抽了抽。
再翻。
「跟你说,我前些天随父亲来邺城办事,遇见段钦那个二货,看他那副嚣张样,我没忍住跟他打了一架,你猜怎么着,我给他扎了一背的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
「他这个人面子大于天,此事定然不会告知旁人,所以我特意说来让你高兴高兴,算是也帮你出了一口恶气!整整九九八十一根银针,也不知道最后是哪个倒霉蛋给他拔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宫忱深吸了一口气,往下看。
「我的朋友,如果那个倒霉蛋是你,请不必在回信中提及,这会消减我为数不多的快乐。」
宫忱:“…………………………”
倒也不必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虽然开头令人咬牙扼腕,但后面三页的内容非常充实有料。
比如,天下最有钱的家族是秦家啦但是秦家家主竟然是妻管严,平日里出门喝酒还要向儿子借钱。
再比如,连这天底下最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的徐家都设宴啦,你猜为什么?为了昭告世人:徐家举家搬迁,预计未来十年都不与人来往……
宫忱看得津津有味,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翻《字书》对照。
信上最后说:
「我最近医术又有长进,算到这次回来丫丫就要生了,你来给小宝宝取个名吧,谁让它娘比较亲你。」
「不许说什么诸如“自己活不久了还是算了”的丧气话,我还算到只要你好好吃药,长命两百岁也没问题。信我,我可是神医的儿子。」
宫忱笑了笑,将来信折好收在一个木盒里,又摆出纸笔,让饱食的白鸽在一旁趴着睡觉。
两年前刚来段家那会,他不识字,读信都很吃力,如今已能在一个时辰内写好两页字迹还算规整的信。
和好友相比,他的生活就有些乏善可陈,以修炼为主,挑挑拣拣了几样还算有趣的事写在信里。
“丫丫,一路顺风。”
目送白鸽飞走后,宫忱在房内打坐没多久,又有人敲门。
门外站着一位长相柔美,仪态端庄的女子,披了件蓝色绣花的锦袍,身后跟着一位侍女,手里捧着什么。
“段夫人,您怎么来了?”
宫忱连忙作礼,侧身请人进门,又是添炭,又是烧茶。
“忱儿,不必这么拘谨,”段夫人眼神温和,示意他坐下,让侍女将东西摆上桌,“来,试试这几件衣服,看看喜不喜欢?”
怎么又来?
宫忱顿时压力山大。
本来要说在这段家谁对他最好,当属这位段夫人无疑,逢年过节就会上门送些吃的用的,隔三差五就要派人问询身体如何。
但………
见宫忱面露犹豫,段夫人又道:“是按照你的尺寸让人做的,你若是不要,其他人穿也不合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宫忱还能如何,只能感激涕零地收下。
段夫人这时方温柔一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几件衣服罢了,忱儿喜欢便好。对了………”
要来了。
宫忱麻木不仁地想。
果不其然,下一秒。
段夫人问:“钦儿最近如何?”咳了咳,道,“要详细一点的。”
宫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朱颜姐,准备好了吗?”
这时,侍女不知何时拿出本子和笔,凝神道:“准备好了。”
宫忱便详细一点地说了。
“小少爷近一个月早起十九日晚起十一日无早睡记录晚睡二十九日失眠一日失眠原因据我猜测是校场赛马只拿了第二名,此外与人打架三回赢两回输一回输的那回是以一敌三打趴了两人被最后一人一拳撂倒了………”
洋洋洒洒三千字,侍女的笔尖动得快要冒烟,总算听到宫忱说:
“宫忱不才,只记得这些,不知您可否满意?”
“满意,满意,”段夫人放下茶杯,看着他时眼睛都发亮了,“就是我还有些问题………”
宫忱趁喘口气的时间喝了七杯茶,微笑道:“请讲。”
“我们从头来捋一遍啊。”段夫人接过侍女手中的本子,“你说钦儿他以前从不早起,这个月早起了十九日,那他这十九日一般都干什么呢?”
宫忱:“…………………………”
“来人啊!有人打架了!”
忽然,一道救星般的声音响起。
宫忱精神为之一振,假装忧心忡忡地往外看去:“是打理花园的张叔,有人在园子里闹起来了?”
“不打紧,许是仆人间闹矛盾了,一会就会有护卫制止,”段夫人显然不是很关心,“我们继续说。”
宫忱转移注意力失败,心叹,这打架的要是段钦……
“钦少爷!瑄少爷!”
“啊啊啊啊!别再打了!”
那个声音又苦苦叫道。
段夫人勃然变色,“啪”的一声拍案而起:“走!我们去看看。”
宫忱:嚯。
由于她说的是我们,宫忱被侍女拎着,眨眼间便瞬移到了庭院。
宫忱揉了揉脖子,低头见两个少年在地上扭打在一起,不分上下,穿黑衣的脸上三道伤,穿白衣的肿了两只眼。
那黑衣少年最先瞥见宫忱,冲他大吼:“来得正好,帮我干他!”
宫忱咳了咳,眼神往旁边瞟。
“娘?”段钦一惊,忙奋力一挣,与那白衣少年分开,“你怎么来了?”
白衣少年也脸色微变,起身弯腰道:“大夫人。”
“钦儿,瑄儿,你们为何打架?”
段钦哼了一声:“他该打。”
段瑄冷静得很快,拍了拍腰上白衣的鞋印:“我也不知,是钦哥冲上来先踹了我一脚。”
“家规第三条,不准私自斗殴。”
段夫人严肃地看向段钦:“你说说,为何打你弟弟?要是没有正当理由,就视你为主犯,按家法处置。”
段钦脸臭得不行,一看就没听出他娘话里的深意,一个理由都不给自己找:“家法就家法………”
“小少爷,”宫忱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哈?你有没有脑子?”段钦翻了个白眼,“从这里往北走五十米,再往东走二十米就是我屋,我出现在这不是很正常吗?你倒不如问段瑄怎么会出现在这?”
宫忱:“……………”
我忍。
于是目光顺利被转向段瑄。
“瑄儿,”段夫人率先发问,“你不是住西苑吗?来东苑做什么?”
段瑄有些阴冷地看了宫忱一眼,不过瞬间又平静了:“我今日练习箭艺,射中一只飞禽落在这边,故前来寻找。”
宫忱僵了一下:“飞禽?”
“对,一只信鸽。”
段瑄勾了勾唇角。
宫忱心脏停瞬间跳几拍。
“他说你也信?”段钦忙骂道,“根本没射中,歪到不知哪里去了!”
段瑄耸肩道:“哦,我说错了,是射中一只老雕,过来寻的路上,发现来历不明的信鸽,要不是钦哥那一脚,本来能把它也射下来的。”
宫忱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他私自用信鸽与柯岁通信一事,段钦是知道的,莫非……他是为了自己,才和段瑄打架的?
段钦呸了一声:“这鸽子在我们东苑上面飞,就是我们东苑的,凭什么让你射?”
“钦哥未免太过霸道,”段瑄冷笑,“若是府上出了奸细,用飞鸽传信,我难道不应当射下来查看一番吗?”
“哈,现在谁还用飞鸽传信?传音术用来干什么吃的?奸细要这么容易被你发现,那不是奸细,是跟你一样的蠢货!”
“你说谁是蠢货?”
段瑄显然被激怒了,“你自己就是一个蠢货,还有脸说我?”
“……………”
“够了。”
眼见两人又要打起来,段夫人揉了揉眉心:“身为兄弟,应当兄友弟恭,相亲相爱,你们两个倒好,成天打架,成何体统?”
“朱颜!”
“在。”
“屏退左右,各抽二十下!”
“是。”
宫忱心一紧,以为要拿鞭子打,立马求情:“段夫人………”
却见朱颜折下两根柳条,用灵力分别操控,对着两位少爷的屁股就抽了下去,两人连连涨红了脸。
伤害不大,羞辱性极高。
“忱儿,你可有话要说?”
宫忱讪笑道:“没什么。”
段夫人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地上眼神嗞出火花的两位小祖宗,无奈道:“过些天徐家家宴,家主本打算带你二人前去………”
“我不跟他一起!”
两人同时开口。
段夫人道:“总要去一个。”
“那我不去!”
两人又同时开口。
徐家和段家相隔几千里,光是来回路程就要一旬半,他们显然都不想受这个苦。
段瑄低头道:“大夫人,下个月是我娘的忌日,我怕不能及时回来。”
段钦不可思议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娘忌日是四月底,如今才三月初,就是坐驴车都回来了,你……”
“那瑄儿就留在家中,”段夫人当下已有决断,“钦儿,你和忱儿一起去。”
“我不,等下,”段钦瞪大眼,“我去就算了,为什么让宫忱跟我去?他算什么东……啊!”
“宫忱是你哥,你怎能如此口无遮拦?”段夫人摇头,向柳条里增加灵力,抽得段钦惨叫连连。
“出言无状,再加二十。”
“段夫人,”宫忱急忙拱手,“小少爷不是故意的………”
“不用给他求情。”
段夫人叹息道,“你比他懂事,我让你们一起去,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宫忱点点头,不再多言。
月明星稀。
宫忱溜进隔壁,被趴在床上的段钦一通骂:“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给你带了药,”宫忱险险接住砸来的镶金带钩,看了一眼,“咦,这个是不是段瑄身上也有一个?”
段钦仿佛被戳到痛处似的:“闭嘴!你也配给我涂药?滚出去!”
“我没说要给你涂啊,都是男人,我可不想摸别人的屁股。”
宫忱咳了咳:“不过,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如果不是你……”
“我踹段瑄不是因为那只鸟,”段钦不耐烦道,“少来套近乎。”
宫忱思忖片刻:“那是因为他腰上也挂着这个带钩?这带钩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要你管!”
“我好歹算是你哥,管一下怎么了?”宫忱厚着脸皮,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布袋包着的烤红薯,“听说你没吃晚饭,给你。”
“区区一个外姓………”
段钦本来还想嘲讽他,看见烤红薯,大抵是真的饿了,倒也没有嫌弃,一把拿过大口吃了起来,含糊道:“你现在可以滚了。”
宫忱便滚了。
滚去端了杯水回来。
段钦被惊噎到了,呛咳着接过来喝了一口:“为了只鸟,你连脸都不要了?”
“脸面又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宫忱把金带钩递过来,“我以前为了几两钱什么都能干。这种值钱玩意,你就算要扔,也别在我面前扔。”
段钦“切”了一声,别别扭扭地把他的金带钩摸了回去,看似不情愿,实则宝贝得很。
宫忱猜:“你娘送的,但是你和段瑄都有?”
段钦撇撇嘴,“嗯”了一声。
到底才十二岁,少年藏不住太多心思:“我有的他都有,但是罚的时候,总是我多受罚。”
“我就一个娘,”他越说越不忿,幽怨地看了宫忱一眼,“从前有个段瑄跟我抢,现在又来个你。”
宫忱捂住嘴,没忍住,笑了一声,心说这娘俩还真有意思。
“你笑什么?”段钦羞愤道。
“你这样想不对,段夫人对我们好,只是因为她温柔,但在她心里,谁也无法代替你啊。”
“………真的假的?”
“真的,”宫忱肯定道,“就拿我举例,虽然段夫人待我很好,但是我也没办法把她视作娘亲一样的存在。”
段钦怒了:“你个白眼狼。”
宫忱:“……………”
“可是娘也没多偏心我啊,”
过了一会,他把脸埋进枕头里,闷声道:“我看不出来。”
“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宫忱道,“我就是她偏心你的证明啊。”
“她让我跟你一起去,其实是怕你得罪人,让我看着点你。心里担心你,托我给你带药,不然你以为我哪有钱给你买这么好的金疮药?”
“那这药段瑄有没有?”
宫忱心说我哪知道,嘴上当然往好的讲:“应该没有。”
段钦“哦”了声,没再说话。
这事宫忱以为就到这里万事大吉了,结果三天后,两人在前往徐家的马车上再次碰面。
宫忱自以为兄弟关系大进一步,主动挥手打了招呼,亲切道:
“钦弟——”
“闭你的狗嘴。”
宫忱:“?”
段钦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我都跟人打听过了,那金疮药段瑄明明也有。”
我晕。
宫忱彻底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