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零点,小路寂静,一对瘦长的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拉成相偎相依的形状。
虽然两人之间还隔着中规中矩的半米。
梁姿只抬眸与清泽对视,默不作声。
过了几秒,清泽没头没尾地说道:“梁老师喜欢看巴黎全景。”
梁姿点头。
“都喜欢在哪儿看?”他问。
梁姿顿了顿,就事论事地回答:“我最喜欢圣母院的塔楼,不高不低,可以把塞纳河看得很清楚,上面的石像鬼也很有特色。圣心大教堂的塔楼也不错,但是这样就看不见圣心堂了,有点遗憾,先贤祠、凯旋门、铁塔也一样。蒙帕纳斯是最完美的,因为我个人认为它是巴黎最难看的建筑,站在它楼上俯瞰巴黎,正好看不到它。”
她停了一秒,又严谨地补充道:“刚才这句话莫泊桑也说过,就是把蒙帕纳斯换成了埃菲尔铁塔,不过我没有抄他。”
清泽看着梁姿如数家珍的模样,嘴角似乎就没放下来过,“嗯,正好想到一块去了。”
梁姿重重点头,“对。”
可她还是不明白清泽问这个干什么。
清泽又开口了,视线望着梁姿,低声询问道:“那梁老师下次想不想陪我去趟圣母院?”
“你不是要回英国吗?”
“梁姿,英国是投票脱欧了,不是把海陆空封了。”
梁姿轻笑一声,敷衍似地说道:“回来再说吧。”
清泽点点头,“还有一件事儿。”他眼里似笑非笑的,“梁老师是独生女吗?”
梁姿一听,就知道清泽什么意思了。
她上次的那点腹诽被他看出来了。
她移开眼,躲开清泽的目光,闷声说道:“是。”
模样又是心虚又是不服气。
清泽抿了下唇,忍着笑意,“不再问问我?”
梁姿看了他一眼,又撇开,“不问。”都知道了,问什么问。
清泽正色道:“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一下,好吗?”
梁姿看着他,“嗯”了一声。
他眼神坦荡,语气认真,“我有两个妹妹,同父同母,其中一个叫Grace,上个礼拜让我帮她在巴黎买马卡龙,回瑞士的时候带给她。”
梁姿面色平静,“好的。”
清泽后退了一小步,微微笑道:“那我不耽误梁老师休息了,进了家门告诉我一声。”
梁姿点点头,按了密码,推开了大门。她回头瞥了一眼,清泽还站在原地看着她。
又高又帅。
梁姿眸子里笑意灵动,嗓音活泼,“清老板今天特别像一个数学博士,褒义。”
清泽的脸上也露出一个开怀的笑,“梁老师今天也特别像个文学博士,褒义。”
梁姿笑了一声,转过身,进去了。
回家的路上,清泽停在路口等红绿灯,脑子里突然想起梁姿的那句“看着我的眼睛”。
他拿出手机,开始搜索。
英文网页上写着:这是法国和德国的习俗,喝酒碰杯的时候一定要看眼睛,不然会忍受糟糕的性/生活长达七年!
他继续往下看——
在西班牙,我们不可以用水碰杯,不然会七年没有性/生活!
清泽盯着对面的红绿灯,手搭着方向盘,笑出了声。
梁姿进了家门之后洗了个手,打开书架上的小音箱,放上了她最近很喜欢的一首歌,Cigarettes After S/e/x乐队的《K.》。
主唱性/感温柔的嗓音在小房间里响起来:
[我记得我第一次注意到你也喜欢我
那时我们正坐在一家餐厅里等着买单]
梁姿随着音乐轻轻晃动着婀娜的身体,拿着烟和打火机去了阳台。
凌晨十二点多,对面的楼里只有一两扇窗子还亮着灯,几丝黄色灯光从白色百叶窗里漏了出来。梁姿倚着栏杆,点燃了烟。
脑子里想着清泽。
在楼下站着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清泽要说,他想上来坐坐。鉴于这个男人的长相,她会答应他,也会答应之后的事情,可也仅限于此了。她不会在一份随便的性里费尽心思地找爱,一旦这么开始,他就只能是她的露水床伴,而不会是她的其他人了。
但是清泽没说。
晚风柔和沉醉,梁姿解开了两颗衬衣扣子,吸了一口指间的薄荷烟。
又热又凉。
烟慢慢烧完了,她蹲下来,把烟碾在阳台角落的烟灰缸里。
她的烟灰缸是个扁扁的小玻璃罐,前身是一罐黑巧克力慕斯。每次罐子装满小半罐烟蒂的时候,她都会去楼下的超市买一罐新的,吃完,把罐子洗干净,放在阳台上,再把原来的丢掉。
方便极了。
梁姿洗完澡,躺在床上看手机,清泽三十分钟之前给她发来了微信:【进家门了吗?】
她回:【到了,忘记告诉你了不好意思,你呢】
清泽回得很快:【我也到了,梁老师好好休息】
梁姿:【好,你也是】
时间不早了,可是梁姿毫无睡意。
她拿起床头上放的一本小说,翻了几页又放下了。
根本读不进去。
最后梁姿把半张脸蒙在被子里,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脑子来来回回就三个问题——
清泽喷的到底是什么香水。
不知道下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见到他。
第二天早上,梁姿去家附近的游泳馆游了个泳,然后去了香街的丝芙兰——周日也开门营业。
梁姿直奔男香柜台,一个中文导购问梁姿需要什么,她说她在找一款发苦的男士香水,很清冽的香味。
在导购的推荐下,她试了十几款,从大吉岭茶闻到事后清晨,最后只有爱马仕的雪白龙胆闻起来像一点,但不是。
梁姿意识到,她在做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香水,法国的闻完了还有英国的,前调过去了还有中调和后调。
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梁姿对导购说了声“谢谢”,走了。
自那天以后,她和清泽再也没联系过。
五月上旬,梁姿平静悠闲地看了最后几天书,进行着正常的社交生活,周末去酒吧或者咖啡馆喝一杯,和朋友吃个饭,甚至还很有闲情逸致地为一家专门做松饼的brunch餐厅排了两个小时的队。
然后,梁姿开始一年一度的闭关了。
从大四开始,梁姿每年夏天都有两三个星期是近乎失联的状态——为了写论文。梁姿父母和王雨薇也很清楚,梁姿在准备论文的时候不想被打扰,所以几乎不会联系她。
闭关的前一天晚上,她给爸妈和王雨薇提前发了微信,告诉他们,她要准备下个月的答辩评审材料,每天晚上会看一会儿手机回消息,如果没有及时回的话,不要担心。
其他的人,梁姿在此期间一概不理。
王雨薇回复:【好的梁老师,明白,下个月见[爱心]】
梁母在三人家庭群里回:【加油小美女,每天报个平安就好】
并给梁姿转了五百块钱。
梁父回:【加油女儿】
也转了五百块钱。
梁姿这次需要交详细的博士论文大纲和参考书目评论。
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坐在书桌前,把所有想探讨的点都列在了白纸上,可就是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论文结构,把这些点都容纳进去。
连着两天,毫无进展。
梁姿不喜欢死磕,她把未成形的大纲放到了一边,把这两年做过的读书笔记都翻了出来,一本一本,一篇一篇,慢慢写短评。
两天写短评,一天看文献找灵感,半天想大纲,梁姿按照这个节奏重复了三轮,还是想不出来。
眼看着就要六月份了。
这天晚上,梁姿读论文读得头昏脑胀,她洗完澡瘫在床上,拿起手机打开了微信。
“清泽”两个字猝不及防地闯进她的视线。
梁姿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好久没见过这个名字了。
清泽发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是今天早上十点发过来的:【梁老师最近怎么样?这几天忙吗?不忙的话,想不想去圣母院爬个塔楼?】
第二条是两个小时之前发的:【手机不会被偷了吧梁老师??】
梁姿承认她最近被论文搞得心情烦躁,甚至已经没有了世俗的欲望,也知道她不该把这种情绪迁怒给无关的人。
但她还是忍不住揣测,他来了巴黎她就是“梁老师”,他走了以后就当没她这号人,清泽是把她当巴黎地陪了吗?
还不如当床伴呢。
梁姿没回。
又过了两天,梁姿吃完晚饭,一个人在塞纳河边散步,放空脑子。
亚历山大三世桥辉煌华丽,桥上永远游客如织,不远处的铁塔乐此不疲地充当合照背景,千张万幅。
六月了,风里吹来了夏天的气息,两岸的树木已经枝繁叶茂,在河边跑步聊天的人们也都穿上了清凉的夏装。
只有她还被论文困在春天。
回家以后,梁姿神奇地有了灵感。
整整两个小时,她在A4纸上不断地写,划掉,重写,添加,终于写出了她博士论文的第一份纲要,以后会随着研究的深入而改变的暂时纲要。
她看着面前两张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密密麻麻的纸,眼睛满意地掠过每一个字。她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大纲有了,对梁姿来说,论文已经完成了一半。
仿佛她未来两年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这个人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
梁姿拿起手机,给这两张潦草的纸拍照留念,然后跟爸妈报了个喜。
微信里,属于清泽的聊天框沉寂多日,他再也没有给她发过新消息。
但她不在乎。
她梁姿就是今天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