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炼争再度醒来时,是在一处山洞里。
他身下是我给他铺就好的衣服,身上盖着的是他自己的外袍。
至于我,我已把头发整理好,洗好脸,补好易容的妆,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旁边,等着他醒过来,等着山洞外的第一抹阳光照耀在我们头顶。
仇炼争醒来,看见我,警惕与惊醒就成了安静与平和。
他甚少有这样的平和的时候,好像连冷峭和厉色都被橡皮擦一抹给抹掉了,细细的风在洞穴的缝隙里徘徊游走,好像也有那么一两丝飘到了他的身上,吹起了他额头的发丝,露出了下面一双明亮的、温柔的眼睛。
我笑了笑,他眼睛就更亮了。
“你醒了,还记得你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么?”
仇炼争点点头:“你杀了那‘鸟爷’素问天之后,‘牛爷’风马牛就想去杀你,我便与他缠斗起来。”
我道:“他的拳头很硬,抵得过你的足尖,他的皮肤也很硬,你的内力消耗了许多,所以你的掌即便拍在他身上,也不能马上叫他死。一番缠斗下来,你被他摔出去两次,你在他手上受了不轻的伤,竟还冲上去阻他……”
说到后面,我语带责备,而仇炼争稍一犹豫,便斩钉截铁道:“可我必须冲上去阻他,他那时要杀你!”
我苦笑:“结果最后,你被他摔得既没了力气也没了脑袋,你居然冲上去抱住了这个牛一样的男人,想把他给摔下去。”
仇炼争道:“我抱了他的腰,结果也没摔动他,最后只能运尽剩余的全部内力,拍在他胸口一掌……然后……”
他说到一半,语气忽的飘忽起来:“然后是你冲上来,自背后给了他一掌……”
我接着道:“风马牛接着一个肘击打在你背上,你就晕过去了。”
仇炼争沉默片刻,不得不开口道:“小叶……你……你当时……”
我问道:“你是想问问我的掌功,对吗?”
【小常听到这里,已是粗眉大震,道:“这,这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了吧?”】
仇炼争点点头,半张脸似在光中明耀夺目,另半张似依于黑暗,埋在担忧与警惕里的目光有若隐若现的阴影与云层在流动,他似乎不知该在光明与阴影的哪一边,因此他犹豫、挣扎,却又不得不等待。
我平平静静地看着他,倒是很惬意地问:“不如先说说你的观察?”
仇炼争道:“据我昏迷前观察,那‘猫爷’赵凭的死相极为可怖,显然是受了一种极刚烈奇异的掌功,那‘鸟爷’素问天似也是被你以内力震死的……可你明明……”
“明明只是个外功高手,怎么会这么高深的内功?”
仇炼争点头:“这内功刚猛霸道、诡异莫测,在江湖上只有不到十个人能用的出,而这些人,如会‘十八天罗阴阳功’的王越葭、会万象神功的‘玉面掌藏风’叶深浅、还有那‘赤魄掌’ 陈靖虹,‘枭云掌’ 李楠开、‘劫焰掌’唐约,个个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而你……”
我笑道:“我看着倒不是这其中任何一位,是么?”
【小常诧异道:“他没有直接锁定到唐约么?”
我说:“他要是能把素问天的皮给割了,看到里面烧焦了的五脏六腑,那他是可以确定,他要是全程目睹了赵凭的眼眶是如何融化的,那他也能确定。但是,我想他来的晚了一些,而且没空去检查尸体,只能凭借一眼看去的印象,所以,他并不能直接锁定到我……”
而这给了我操控与喘息的机会。】
仇炼争因此皱眉。
他皱眉中带有审视、审视中带有怀疑。
可生死之战使他不能开口,他已因为一次怀疑而险些让自己喜欢的人死去,所以他绝不会再犯一次错。
只能我开口。
开口现编呢。
我叹了口气,我的悲伤很适当地在脸上流出,像新鲜画好的京剧脸谱一样遮盖了我整张脸。连我的呼吸,我的肢体动作,都像一副排好了的戏似的有次序地演出、展开出犹豫、担忧等种种情绪。
仇炼争果然被这表演所吸引,眼中一动不动,盯紧了我。
我确实是有些担忧的,但我担忧的是不是这个。
也确实在犹豫,但犹豫的也不是我表现出来的。
情感是情感,表演是表演,一个合格的戏子,情感与表演理应毫不相融、互相独立。
“这门功夫,是我的师父,一名内功高手教的。我对他发过誓,不能透露他老人家的姓名。”我道,“这功夫也很邪异,用完以后,会使人在短时间内性情狂躁、心性不定……想必,你也看到了我杀完人以后的那个样子……”
仇炼争若有所悟道:“所以你那时,才露出那样的笑?”
他果然震惊于那份笑中深藏的恶意与扭曲,震惊于这份丑陋与骄狂,竟然会出现在一个素来淡然、飘逸、清高上了天的叶小颜。
我目光黯然地一颤:“是不是充满恶意、邪诡、丑陋的笑?”
仇炼争急道:“不是……不丑的……一点也不丑!”
那一刻他像个被指控犯了重罪的小男孩,伸手摆指地否认,好像认为叶小颜丑是犯了天条似的。
我无奈地摇摇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是不想让你看见我那副样子,才不愿在你面前用那个功夫。”
仇炼争一愣,随即整个人都似放松了下来。
他连面色上的冷硬也舒缓了:“就因为这个?”
我状若疑惑地看他:“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仇炼争如释重负。
笑从他嘴角溜了出来,他淹在自己的笑里傻傻地说:“我以为……我还以为……”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都知道。
他怕我欺骗,但更怕我背叛。
隐瞒是欺骗的先锋兵,是背叛的序章与伏笔。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并非有意欺骗,也不是蓄势待发地背叛,他怎能不欢喜呢?
我知道他是欢喜的。
欢喜得快要融化了。
从头到尾,他只听了我一句解释,就从几乎压倒性的窒息中获得了解脱,他整个人都似变轻了,像完全取消了怀疑,把自己给交出去了。
这种毫不掩饰的信任,像一根跟紧了我的刺。
它会一辈子都扎在我身上的。
仇炼争这个刺猬,这个时候他怎么就不扎我了呢?
于是我忍不住问:“你就这么信我了?不怕我骗你吗?”
他扎扎我,我还能觉得好受。
结果仇炼争道:“我怕,我怕的要死。”
他躺好了,呼出的气似乎带着痛苦与深恨:“我从前就被人骗过,我好怕连你也骗我。”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惨烈一笑道:“幸好,我拿自己的命去试你,在最危险的关头,你也没有弃我而去,没有给我莫须有的罪名,也没有像那些人一样,从背后给我一刀……所以,我好开心啊。”
“我真的好开心啊。”
他躺在地上轻轻地笑,黑亮眼瞳里泛着解脱般的轻松,仿佛终于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可以在阳光下没有顾忌地奔跑。
他好像跑到了我的眼睛上。
我眼睛开始发疼了。
我用一套最美丽的表演与妆容,演出了背叛的丑陋。
【小常叹口气道:“你……你也是为了取药救人,你没办法的……”
说完他看我脸色,又小心翼翼补充:“虽然,你也太会勾引男人,也太会骗人了些……”
看我面色难受,他马上又问道:“不过,你这么内疚,肯定已经决定了去补偿他,是不是?”】
是,我当时已打算补偿他。
他救过我的命,我怎么也要还他的。
我就想把亮明哥治好后,告诉仇炼争真相,到时无论他如何愤怒,想罚我,想打我,想让我赔他一条命,那就让他去做好了。
可现在不能说。
我现在也赔不起。
我接下来的难受劲就不是演的了,而仇炼争看见我苍白的脸,和青筋交错的腕子,便记起来我的状况,安慰我说:“你不要担心,我有位朋友很擅长治毒治伤……我明天就带你去见他,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我看见外面的阳光灿烂,既觉得一阵轻松,又觉得刺骨发冷,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埋伏在光下,胀着鼓着,马上就要破了。
是什么呢?
那时我还不知道。
仇炼争接下来就带着我去了云隐宫。
他先是带我去了另一处洞穴,这洞穴名为“九曲环霄洞”,寻常人进去是要迷路出不来的,只有他带路才行。然后他给我解释了一下保密的无奈性 ,就帮我带上了层眼罩,然后在黑暗中他举着火把,牵着我的手,走过了无数个弯弯绕绕、曲曲折折,他在耳边调皮地吹气儿,摸了摸我的头发,好像也帮我走过了内心的七八十个坎。
等穿过这处极为幽深曲折的洞穴之后,竟已是一个半时辰后了。
我终于见到了柳暗花明后的云隐宫。
原来它就建在这一处最幽深狭长的山洞后面,屋连屋,殿连殿,草木繁盛至极,确实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见到云隐宫宫主俞星棋,我才晓得这宫殿为何要如此隐蔽。
俞星棋竟然不会武功!
武侠世界里的堂堂一宫之主,竟然一丝一毫的武功都不会!
不仅是他,就连这宫中的一半以上,都是不会武功,或者武功极差的人。但他们却修习草药学,拥有无数典籍与灵丹妙药,这就像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身上挂着五百亿大奖的中奖号码,没有人会不动心的。
难怪仇炼争如此小心谨慎。
稍有不慎,来个一位两位高手,整个宫就要被团灭了。
俞星棋倒是个儒雅随和的文士,随身带着个棋盘,眼睛好像藏着星星似的英俊,他见到仇炼争就眼前一亮,见我和仇炼争一道前来,那眼睛就和朱小镜的小镜子似的能反出一千个太阳的光。
他赶紧拉过仇炼争,从一个文士变成了好妈妈,问了几句后,看我的眼神,马上就有一种男婆婆看媳妇儿的感觉了。
俞星棋笑道:“兄弟,看来我要恭喜你了。”
仇炼争瞪他一眼:“我还没问她那个呢,你别瞎说啊。”
说完他又笑了笑,兴奋地问:“你看到了吧?她的屁股是不是很翘?”
这回轮到俞星棋瞪眼了:“你才瞎说呢!怎么能在人姑娘面前说这个?”
【小常疑惑地问我:“为什么他老是觉得你屁股翘?难道……”
难道他是个喜欢翘臀的屑男人?
小常认真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垫臀了对不对!你臀上藏有暗器,必要时候可以甩出去对付他,是不是?”
……
……
不如我甩出去砸你头上吧?】
我皱着眉头看这两个男的在那儿互相说瞎话,后来俞星棋总算恢复了正经,和我聊天攀谈起来,我瞬时谈天说地,引得他欢笑连连,说出了自己炼制的一些得意丹药,比如“雪灵蝉”其实不是蝉,而是被他用几十种世上难寻的奇异草药雕成了一只雪色的小婵,比如“夜明星草”也不是草,而是他用几十种草丹混合鞣制成了草的形状,再涂上绿的汁子,反正各种奇奇怪怪的造型都有。
仇炼争在一旁揶揄他应该去做个雕刻家,我也不太明白他为啥搞这种草药,但就是表现得很好奇、很欣赏的样子,引得俞星棋顺理成章地说出,要把他炼好的造型,不是,是炼好的丹药都给我看看,其中就有造型最独特的雪灵蝉。
不过那得等到第二天,第一天,他先给我把脉,幸好我身上奇毒未解,他只奇怪道:“这毒脉好生奇怪,连是男是女都摸不出了。”
那仇炼争在一旁冷峭笑道:“这还用摸?你莫非是个瞎子,就不能看出来吗?”
我生怕俞星棋看出什么,故意有板有眼地咳嗽几声,那俞星棋就收了手,笑道:“幸好这位姑娘,碰巧吃了一些与这毒相克的食物,我等会儿就让人配一副药给你服下,毒性就能解除大半了。”
仇炼争惊喜道:“真的啊!?”
他喜了,我是懵了,我可没想到俞星棋这么快就能搞定如此棘手的奇毒,可他搞定了肯定要给我把脉啊,那我的脉象不就暴露了?
药还是得喝的,但喝完以后他本想把脉,而我只硬说累了,要在房间休息一晚,仇炼争有些不解,但我冷冷淡淡地瞪仇炼争一眼,他便知道不能强求,就拉着俞星棋让他明天再找我把脉。
走之前他还开心地朝我的发丝上吹了口气儿,说:“你今晚好好睡,明天我让老俞给你把脉,我也会给你带三件礼物,来庆祝你解毒成功!”
我瞪他一眼:“你可别瞎带东西!”
他笑说:“不是瞎带,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觉得送给你正好!”
他这口气让我觉得十分不祥,感觉这波是越演越大,再演下去不能收场了,我只能咳嗽一声,让他快些离开。
第二天,俞星棋果然守信,带着“雪灵蝉”等一系列造型独特的灵药来让我欣赏,咱们欣赏品评完了,他就收到一个小盒子里放在房间,这东西毕竟是镇宫之宝,不能给,只看一回,他就得带回去。
他要开始把脉了。
这回是躲不过去了。
如此紧张的时刻,我是感觉整双腿都有点麻了。
仇炼争似乎也感觉出我的紧张,道:“脉是一定要把的,你相信我,相信他,不要躲。”
我道:“我虽喝了药,可还是怕……他会断出一个不好的脉象……”
于是我看向他,目光里有着毫不掩饰的真恐惧与真紧张:“你等会儿把你的手给我握着,成吗?”
仇炼争点点头,以目光中的坚定鼓励着我。
可他看不见我内心的重鼓如锤,就快把我的胸口给敲破了。
我坐好时,一只手握着仇炼争的手,另外一只手被俞星棋拿去把脉,可把着把着,他的面色突变,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他目光开始急速闪烁起来。
然后他猛然抬头看我:“你,你是……”
话未说完,我的手已扣住仇炼争,只一道内力热流涌过去,仇炼争尚未反应过来就愣了一愣,身体一软,而我瞬间出手如电,点了仇炼争与俞星棋身上几大穴道!
直到我点完的那一瞬间,仇炼争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然后过了一秒、两秒,他终于明白了。
他死死地瞪着我,目光赤红带血,嘴唇微微颤抖,脸色却像被凭空砍了一刀似的苍白,似身上忽然之间多出了一百个、一千个滚烫的、腐烂的伤口。
“叶小颜,你在干什么?”
我张了张口,却觉得口干舌燥。
“对不起。”
仇炼争终于裂开。
他红着眼睛怒道:“我问你在干什么!?”
如受伤的野兽一般,怒吼中带着深受背叛的哀嚎。
我没说话。
我想了一千次、一万次,可是我没说话。
我在仇炼争的怒目下走向那个小盒子,把“雪灵蝉”拿了出来,装在身上,一回头,便见到他那似要滴血的眼神。
仇炼争冷冷道:“你说话啊!你在干什么!?”
我淡淡道:“我得把这个拿走。”
仇炼争深受背叛似的瞪我一眼,愤怒得几乎全身都在颤抖:“这是我兄弟的镇宫灵药……哪怕你是我的媳妇儿,你也不能把它拿走!”
我听得面目悲哀,倒是俞星棋看不下去,叹了口气道:“兄弟啊……你昨天才和我说找了个媳妇,可是你,你怎么找了个男媳妇?”
仇炼争一愣。
他看向俞星棋,又看向我,又看向俞星棋,痴呆了似的地问:“你,你说什么?”
俞星棋不说话,只看向我。
“叶先生,你还要瞒下去吗?”
我叹了口气,在不敢相信的仇炼争面前,把自己的假胸,慢慢地从胸口那边撕扯了下来,然后扔到了地上。
然后我恢复了男声,对着几乎呆了的仇炼争又说了一句。
“抱歉,我还是骗了你。”
仇炼争就那么看着我。
好像他过去的、已经愈合的、还未愈合的伤口,都一起活了过来,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就静止不动地那么看着我。
似乎山洞里那个对阳光还憧憬的人又不在了,那些过去的屈辱、阴影、和浓烈的悲伤,再一次永永远远地把他包裹住了。
然后他看着我,没有任何感情地说了一句。
“我会杀了你。”
他继续面无表情地说。
“叶小颜,我一定会杀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