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石家睡了一夜,待鸡鸣天光刚亮,两人便离开云家村启程往临州城方向而去。
云家村离临州城还是蛮远的,两人走了大半日的路程可算是看见那城墙的轮廓了。
苏修言气喘吁吁累得够呛,但看一旁的云石哪有累的样子,挑着扁担跟玩似的,一身牛劲像用不完一样。
两人进城便分别了,云石要去集市卖自家鸡产下的蛋和山里采的野菜,苏修言则在城中寻苏家的铺子。
天色渐晚,他仍未寻到苏家的铺子,正欲前往衙门报官,却见身后有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禁加快脚步窜进巷子里。
巷子七绕八拐,他也不知绕到了何处。只听着身后不远处脚步声杂乱,顿时心跳如鼓,来不及多想便钻进巷子里放着的空草筐中。
人牙子三个字从他的脑海中窜出来。
他细细喘着气,一双手捂住口鼻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紧张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静静的,他不敢探出头去看,只在筐中蜷缩着。
白日里走了许久,此时更是累极了,外面许是已全然天黑,此时草筐中一丝光亮没有,他就靠着、缩着,眼皮上下打架,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是车轮滚在地面的声音将他唤醒,轱辘轱辘的越来越近,苏修言在草框中揉揉眼,正欲从草框中钻出去伸展一下麻痹的腿,却发现轱辘声像是在他躲着的草筐前停了下来。
苏修言用脑袋慢慢顶起草筐上的盖子,露出一条缝观察着外面。
只看到一辆马车静静停着,车架侧挂着灯笼,借着笼中那微弱的一点烛光,他眯着眼睛才看清原来这草筐对面竟是别人家的侧门。
那这草筐想来也是这府里主人的物件了。
热血一下便涌上头,苏修言只觉得羞愧极了。
躲在别人家的草筐中还偷偷打探着,他从未这般行事。
可未待他细想,便有细碎的声音传来——“一,二,三...”
听起来像是个中年男人,只听他数到七就停下了,接着传来“嘿嘿嘿”的笑声。
“真阔绰啊,那女娃儿送走多可惜啊,还不如便宜了老子,等下把她给卖了又能赚一笔。”
中年男子说完心情似乎大好,哼起了曲儿。
送走?卖了?
苏修言一颗心提了起来。
他在苏府常听奶娘说起外头会有人牙子,本还以为是吓唬小苏沫用的,若不是此时亲耳所听,若不是方才警惕,说不定他此时也被抓了。
怎么办才好?
奶娘说若孩子被人牙子抓走,男孩会被发卖到别处给人做小厮或打残了做乞丐,女孩的去路可就多了。
好一点的便是卖与农家娶不到媳妇的儿郎,虽夫君或痴傻、或残疾、或病弱、或年老,但起码还是正经娘子,还能找了机会逃出来报官。若被卖去了做妾室、丫鬟,被卖去青楼....
小苏沫初次听奶娘这般吓唬便哭了。
他方才分明听见那中年男子说的是“那女娃儿”,此时在他眼前就有一个女孩将要坠入深渊!
他正着急,那中年男子像是给了他机会一般,竟突然急匆匆地从马车上跳下离开。
天光虽微亮,巷子中此时却还透着黑。苏修言顶开草筐,按捺着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爬上马车。
苏府的马车椅子底下都会留有空间用于出远门装行李,躲人应当是可以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椅子下——果真有!
苏修言便是在这马车里与那林家的小娘子见上第一面的。
马车摇摇晃晃,他在椅子下躲着,车轮的声音很大,震得他脑袋也跟着轱辘轱辘地疼,却还是能细细听到坐在上边小女孩的呜咽声。
他本就觉得小女孩可怜,出来走这一遭他受了太多苦,虽此时他对云石和云亭的处境无能为力,但此刻有力能拉人一把,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他得那府中主人的草筐庇护,若能以此事回报一二也是好的。
那推拉小门从里边极难打开,苏修言折腾了半响方才推开一指的缝隙,他将手指塞进那缝隙中,用力往一侧推。
而此时年幼的林晚音正坐马车上呜咽着。
突然听到细碎、连续的推拉声。
咔、咔、咔...
像是从下方传来!
她吓得忘了哭,从椅子上弹起来,可马车摇晃,她站立不稳眼看就要跌在地上。
“嗯——”苏修言闷哼一声。
刚从里边钻出来便被人垫在身下。
“啊——唔...”
林晚音刚扯开嗓子,嘴巴就被苏修言的脏手给捂住了。
虽天已微微亮,但此时车内昏暗,她只能凭着外头灯笼的烛光勉强看清眼前是个少年。
“嘘!”
苏修言被她吓了一跳,幸好多日来的流浪让他警惕性大为长进,否则以往他定是没那么快的反应一把便能捂住这小女孩的嘴。
看着小女孩泪眼汪汪,脸被憋得通红,还不停挣扎着,他有些慌了神。
怎现在弄得自己像是个坏人?
“你别声张,他要把你给卖了。”来不及客套,苏修言压低声音开口便道。
还真是不习惯这样说话。
脱口而出也是为了表明自己知道缘由,想帮助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只见小女孩顿时便停止挣扎,像是呆住一般。
这么管用?领会了?
苏修言诧异,看她果真不再乱喊乱动,忙将自己的脏手拿开。
两人正双双坐在马车狭小的地上,大眼对小眼地盯着彼此。
“你怎么知道的?”林晚音看着他,吸了吸鼻涕,声音还带着哭腔,也学着他方才说话一般低低道。
这少年定是流浪到临州城中的,浑身脏兮兮,像极了小乞丐。
苏修言听她发问只疑惑,她不知道自己要被人牙子卖了?
他并未说出口,只摊摊手:“我听到的。”
小女孩一言不发,瘪了瘪嘴像又要哭起来。
“你别哭呀,待会我保护你。”苏修言急了,想凑前去给她擦擦眼泪,但看看自己一双脏手——还是算了吧。
方才在椅子下就听着她一直呜咽,还以为她是在害怕被人牙子卖,此时才知原她并不知情。
马车此时突然停下,两人也如一根弦般紧绷起来。
苏修言下意识将林晚音的手攥在掌中,也顾不上手脏了,凑近她道:“待会我踹他一脚,你赶快跑。”
跑?她能跑哪里去?
她抬眼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无意中将唇咬起来,似在犹豫纠结。
本想让少年别再管她,可低头看少年攥着她的手,又想起方才少年说保护她的模样,心里似有一股热流涌动。
未待她回过神来,车帘便被中年男子掀开,苏修言毫不犹疑一脚踹向前去。
少年拉着她从马车中闯出去,低头一看只见车夫被踹倒在地,一脸懵懵的。
“哪来的野小子,快抓住他们!”车夫恼得一张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见两人从马车上钻出来,忙朝身旁的人喊道。
本正疑惑那小女娃怎会有这么大的脚劲呢,原是不知从哪冒出一个野小子来凭空踹了他一脚,那力气大的正踹在心窝上,可疼死了。
“快跑!”苏修言将林晚音推下马车,自己也跟着跳下去,未等她站稳便拽着她跑起来。
候在小道旁的人牙子有一女一男,车夫早与两人串通好,是以只认为此次前来只收个女娃便罢了,谁知变故生的突然,从车上又窜出个少年,瞧着少年虽年岁大了点,但一并收了也是有去处的。
心中略一盘算,哪还有任由两块肥肉到嘴边却飞走了的道理,听车夫一喊便也不等他爬起来,更懒得顾他死活,一溜烟朝着苏修言与林晚音追去。
两个小孩脚程能有多快,等他们追上了还不是任由宰割?
此时天已没有在车内时那边昏暗,苏修言在车内甫一出来也认不清楚方向,见眼下有小道便只能拉着女孩朝前拼命跑去。
往前方远远望去,似乎有几个结伴进城赶集的村民,挑着扁担推着车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行来。
苏修言开口就朝着远处的村民大喊:“叔叔伯伯!我是云家村的,这里有人牙子要抓人!”
他并不知晓那几个农夫是不是云家村的人,但云石送他进城时一路上都有说这十里八乡的村民大多待人和善,若日后遇难了见到村民都可上前打听一下云家村在何处,得了方向尽管来云家村寻他就是。
此时他不可能拉上女孩遛着身后的人牙子一路跑到云家村,便只能求助于路边的村民了。
那几个村民闻声往苏修言所在的方向望去,待看清少年与女孩身后果真有一男一女穷追不舍时,有人惊讶、有人愤怒,但无一例外都匆匆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身操起家伙跑上前去。
“就是那女的,上次俺闺女在村口等俺回家,被她拉着差点拐走!”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拿着挑扁担的木头就充当前锋,跑在最前头。
众人一听顿时群情激奋,嚷嚷着该打,脚下如生风一般跑得更快。
农间生活清苦,平日里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家看妻子的笑脸,陪孩儿玩乐,是多少人一生中难得的温情时刻,更是他们在田间劳作的精神支柱。
可就是这些可恶的人牙子,为了钱财无所不用其极,将多少人含辛茹苦才拉扯大的孩子拐走,让多少人心碎痛苦。
那两个人牙子此时进退两难,往前追是不敢的了,但又有何处可去?瞧着那村民的架势生怕今天要将小命交代在这里,忙回头想着拉起车夫,好央他驾车带两人离开。
可回头一看,地上哪还有车夫的身影?只听鞭声响起,马车轱辘轱辘行起来,往另一条小路上疾驰而去。
本就是乌合之众因利而聚,此刻眼见大难临头,自然是要各自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