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入秋了!你睡凉亭做什么鬼呢你!冻死你!真是。”
许九斤坐床边抓着人手,给他搓秃噜皮了要。
“怎么还不暖呢?安平!毛巾!”
他这一吼,中气十足,就在耳边。童心尘脑壳儿都嗡嗡的。
睁开眼,被屋里金光闪闪亮瞎眼,刚挺起的身子又躺了回去。
“哎呦怎么又晕过去了!”
在凉亭喝了一夜酒,本就身体不适,许九斤这大手抓着胳膊哐哐地晃,童心尘愈发难受想吐。
“二少爷!祖宗唉!安平!快!”
待他撒手,得救的童心尘睁眼适应了一会儿屋里这许多黄金摆件,渐渐能看见东西。
闻声而来的许安平褪去了昨日繁华,一身素衣。
在满屋金子中倒是清雅得绝世而立。
比起当日大婚之时纷繁复杂的喜服又多了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洒脱之美。
“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是说我有空的时候可以上惴惴峰找你吗?”
童心尘瞄了一眼他手上账本。算算日子是月尾。童家对账时候,忙着呢。哪里有空?分明是专门上来看他的。
许安平见他这意思是不想见自己。自觉提出到隔壁对账,让他俩好好叙旧。
“慢着!毛巾!”
许九斤拿了干净的热毛巾,汤婆子塞他手里。上来就要给他擦身子。
“先别。九斤。”童心尘立起半边身子,问。“九斤啊,我那破茅屋呢?”
“拆了呀!”
“拆了我住哪儿呀?”
许九斤恍然大悟。童心尘这二十年在清虚玉璧那儿沉睡,醒来又被拉上花轿,对这20年的事情不太了解。
许九斤一边给他收拾收拾,一边给他讲这些年的事情。
20年前,李连生杀萧家十八口人,掀起第一次诛邪大战。
虚静派弟子元幻清,战场上与那主谋白松明一见钟情。
辗转几分胜败。大战平息。双方划地而治。妖界归还俘虏。人界也是。
潘玉龙妹妹潘玉凤、弟子元幻清连同其他女眷身怀妖胎,归处未定。
四大门派掌门聚在一起商量。
隐机派萧景山提出,杀,母子一同杀害,以绝后患。
潘玉龙舍不得妹妹潘玉凤。童心尘见不得小师妹元幻清受苦。
奈何他们师父高巨疯在那一刻收起嬉皮笑脸、站起来的身躯再如何伟岸,也不过是区区一票。
坐忘派掌门温元白提出上天有好生之德,弟子们敌方受辱已是痛苦不堪,如今部分女弟子们归家还要受死,这是什么道理?
坐忘派掌门温元白坚决认为教化可以改变一个人,也可以改变一个妖。
隐机派萧景山坚持妖就是妖,防微杜渐,以免日后这些子辈为父报仇,掀起第二次妖邪大战。
庸凡派马听天刚死,长子马弘毅性情软弱,在一众前辈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最终因为打起来不好看,算是勉强定下来了解决办法-各自带回。
执意打胎的,随母。凭外人之力也无法打胎的、已经生下来的,凡此种种,各自门派各自处理。
虚静派是坚持打胎的。
奈何潘玉凤、元幻清二人不是强迫,实在是情之所至有的孩子。俩人来找童心尘求庇护。
童心尘带着人求助小福,将人藏在独心苑细心照顾。
临盆之日走漏了风声。隐机派萧景山带人来杀祸首之子。白松明自水牢逃脱,大败隐机派,来救孩子。
众人被他逼至悬崖。
精疲力尽的童心尘抱着白松明跳崖。奈何对方是一只鸠,张开翅膀飞了回去。剩他独独坠地。
之后的事情童心尘不清楚,许九斤知道。
许九斤晚了一步来到山上,童心尘坠崖后他寻小路下去找。
走到一半,天上掉下来一颗蛋。锋利的爪子插进了白松明翅膀上,一同坠落。
许九斤踩着陡坡缓缓下山,到了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拼老命扒拉童心尘身上泥土。
两眼泪汪汪的,手上努力推童心尘后背。掌心一团黑雾进入童心尘后背。后者吐出黑血,脸色更差。小黑块儿“尼奥尼奥”哭喊着,望向他。眼里都在喊救命。
许九斤将童心尘背起。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
那小黑块儿呆呆趴在那儿,一双小肉翅耷拉在地。若不是胸前还有起伏,都以为它死了。
许九斤知道这小黑块儿是那俩蛋之一,是妖。
但许九斤觉得它心地善良,还救了童心尘一命。
“所以我揣兜里带着,养大了。”
“他是白松明的孩子?!”
童心尘头皮发麻,不禁咆哮出声。
许九斤怕他吵到隔壁的许安平,要他小点声儿。
“也可能是潘玉凤的孩子嘛。”
童心尘曾经遇到过一个很好的妖。童心尘给人取名:秦怀仁。
秦怀仁喜欢人族。他觉得集市才子佳人这些很有意思,很向往。
但他是一只白鸠。淡毒但是不代表没有。不好与人靠近的他常常化人形站在山顶,和山下的樵夫喊话闲聊。
童心尘有一次截杀妖邪入了深山。妖邪求助秦怀仁。秦怀仁听明白妖邪作的恶,逮住了妖交给了童心尘。可谓深明大义。两人自此结交。
童心尘发现秦怀仁喜欢附荣风雅。可惜他经常用错词,闹出不少“祝你含笑九泉”这种笑话。便教他读书写字。教他佩艾草在身,自此能站在人族一尺以内。
两人偶尔来往,时常书信。就人和妖共存交流颇深。
有一日,秦怀仁上山来找童心尘,潘玉凤下山帮哥哥买药,两人于山腰花满处相遇、相知、相爱。
不幸被卷入第一次诛邪大战。腹中胎儿面临生死难关。
许九斤没少帮他二人相会牵桥搭线,也知道童心尘和秦怀仁关系不浅。
故意说这话,希望他看在秦怀仁的情分上放过许安平。
“再者说,你当初一人力刚全门,抢走俩孕妇亲自照顾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要救他们吗?”
“我那是去子留母!她俩生完,我就把这俩蛋连他们爹一起丢长生岛去!好家伙你把那个蛋给我养大了?另外一个呢?”
童心尘坠崖后,白松明和元幻清被擒获,送往长生岛。潘玉凤难产而死。马洪福疯疯癫癫被马弘毅带回家去。俩孩子一个被许九斤带走养大,一个不知所踪。
许九斤摇摇头。童心尘又问,“你确定他是秦怀仁的孩子?不是白松明的?”
诛邪一战白松明杀虚静派多少师兄弟?童心尘与他们势不两立!
许九斤不确定。但是必须说,“是。我确定。”
“你要敢这事儿骗我,”童心尘扬起拳头,“我捶死你。”
许九斤竖起三指起誓。“我要敢这事儿骗你,我活不过六十!”
童心尘神色软乎了一些,把他手指摁下去。“小孩子吗?还发誓。”
“你都不知道他多孝顺!这一看就是秦怀仁的种儿。他谦逊有礼一好孩子。白松明那厮滥杀无辜不得好死。他哪儿生得出来这么好的孩子?
说起养许安平的事情,许九斤就眉飞色舞。童心尘不耐烦打断他。
“嘚嘚嘚。我信你。他就算是白松明的孩子我也不会对他怎么样。日后就算是你搞错了,我们发现他姓白。那他父亲在的时候,我不来就是了。”
“你这点是真好。孩子是孩子,父亲是父亲。”
“不然呢?把童扒皮造的孽堆我身上我可受不了。”
“哦你说这个。”
“不然我说哪个?我怎么感觉你怪怪的?”
“我老了呀。老来怪。哪像你?”许九斤粗糙的大手摸摸他滑溜溜的脸蛋。啧啧不已。“这他妈43岁?”
这俩主仆不像主仆,倒像岁数差得有点大的兄弟。
“哎呀别摸了。老泥都给你搓出来了。你跟他说哦,把身上的妖气藏好了。不想死就别被人发现。”
第一次诛邪大战后人和妖的关系很差。
许九斤嗅到了一丝不妥,“你怎么自己不去说?人就在隔壁。”
锁妖塔的事情得不到解决,他俩之间根本没有可能。童心尘现在,真不知如何面对他。
只好扶着脑袋,装出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倚着人央求道:“哎呀九斤,我头好痛。你让我休息休息好不好嘛!”
许九斤果然心软。“那,你先去我屋里睡呗。这边儿没有那么快收拾好。”
“你把他那些金子都给我收了。闪得我眼瞎。什么人嘛?放这么多金子在家里。”
“这些金子是我的。不关他的事。”
童心尘奇怪了。“你以前不喜欢的呀。”
“我以前有那个本事去喜欢吗?”
想到从前一起走过的那些苦日子,童心尘心头一堵。“跟着我你吃苦了。”
“安平挣钱了。我就越来越像我爹。以前我爹会把店里不好卖的做坏了的放家里,越攒越多。他说万一哪天做生意赔了还可以东山再起。没想到……”
没想到遭了贼。许九斤一家被强盗灭口,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喜欢金银满屋的是许九斤。许安平清淡雅致,几乎没有自己,但是他无限纵容身边人宠爱身边人所以如此。
两相对比,更显虚静派寒暄。怎好害他跟自己再过一次苦日子?
“九斤啊,门派日后可能不太富裕。那虾蟹新衣我们就不置办了。你要的话可以找你干儿子。”
“没事儿,我有钱。你的钱我都拿去给安平打理了。现在开了五家当铺,八家医馆,800家义庄。”
童心尘被许安平强大的捞钱能力震得外焦里嫩。“那,也不是我的钱是你的钱。”
“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刚离开童家的时候被断了经济来源他就是这么说养了自己好一段时间,没想到,现在依然如此。
“九斤,你最好了。九斤我肚子疼。我要吃饭饭。”
“呀呀呀起开起开。耽误我打扫。回屋呆着吃果子去。早饭又不吃,午饭赶不上。就知道喊肚子疼!”
昨夜给潘玉龙连夜输真气,累死了。迷迷糊糊又做了奇怪的梦,挨了奇怪的幻境。脑壳儿快要裂开一般。
在这陌生的家里左转右转找不到哪个是九斤的屋子。干脆搁凉亭的美人靠上一斜,睡过去了。
醒来发现身上披着件紫色貂皮大衣,桌上葡萄花鸟纹银香炉正升起袅袅香烟。周边竹帘子被卸下,凉亭俨然成了一个小屋子。
童心尘吸吸鼻子。沉速、黄檀、降香、木香、丁香、乳香……
二十四味香药,清心悦兴性。正是那物外高隐者,梦觉庵妙高香。
九世都这么贴心的吗?星沉祖师爷还真是有福气,让这个人伤了这么多回居然还能这么爱他。即使只是一个转世,即使自己对过去毫无记忆。
他安排棋局是想要回他的星沉吧?要还给他吗?星沉祖师爷那么了不起,可以和他再续前缘,也可以解决虚静派被其他派别围猎的困局吧?
童心尘深深叹了一口气,“师父,我该怎么办?”
不行不行,意志消沉必是睡眠不足。睡觉。
啪啪给自己两巴掌,童心尘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躺好,掖掖裘子,就着焚香再度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日落时分。
起身洗漱,赫然发现有人打好温水放桌上。
童心尘一下就猜到是何人手笔。那粗枝大叶的许九斤可没这好心思。
脸浸清水里清醒半晌,懒睡的困顿这才去了一半。
擦擦手,帘子一拨,倚门嗅竹青。
刚踏出去的脚又拐了回去。
远有竹近嗅芳华,童心尘再一次感叹这院子的别致可观。
背靠青山,面朝绿水。引后山温泉水来绕屋一周,养了这接天残荷,上盖了这连绵的木屋。真似那世外桃源般。
远处廊桥上脚步轻移,由实而虚,吱吖声声,八方清明。
童心尘随手捡了本书,挑了个红木素舆倚着,古籍配甜橘子,斜阳晒得饱饱。
冬日照残荷,水生金波。一条红锦鲤跃水而出,吞了水面飘过的绿浮萍。
是本道家典故,《庄子》。年轻时候躲百乐门避家事时候看惯了的书,此番就着美景再翻,倒是少了几分苦涩,多了三分写意。
“看什么鬼看呀!二少爷!大冬天的花都死光光了。丑死了。你屋子收拾好了。看看去!”
绵绵细语间唢呐祭出,声如裂帛。沉浸在诗情画意间的童心尘顿觉自己脑髓脊柱都被他这一句“二少爷”敲得嗡嗡作响。
摸着自己狂跳的心脏,童心尘差点以为自己就这么背过气去了。
“你怎么那么大声!吓死我了!”
“我一直这么大声的呀!是你娇气了!”
童心尘想起打小照顾他的许九斤拍奶嗝给他拍吐一事。心疼能在他手底下平安长大的自己。一下子没好气了。
许九斤自顾自一屁股坐旁边。开口就是:“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许九斤一向是天王老子来也是也是咋咋呼呼的性子。如今这小声谨慎的模样,童心尘一看就觉不妥。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要自己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