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扬不想就这么和宋云横割袍断义也是正常。宋世子身后是镇南侯府。
即便交了虎符,宋烈的第二子仍驻守关中,担任军中统帅。镇南军都是宋烈旧部,镇南侯府威望仍在。
如此大的一个助力,怎可轻易舍去。
没了宋云横这个侯府世子的相助,无异断了一臂,周时扬这个太子拿什么去和皇贵妃争权,如何保得住自己的储君之位。
他对周时扬冷淡,周时扬反而更要殷勤热切,哄得他回心转意。
周时扬要上演情深义重的戏码,演给他,演给周围,演给天下所有人看。
宋云横在心中冷嗤。
周时扬的心思其实很好猜,但他却被表象蒙蔽,直到对方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那一刻,他从未有过任何怀疑,忠诚的死心塌地。
他扯下盖在身上的氅衣,随手扔还给小内侍:“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又吩咐自己的亲卫:“给我拿一床小被来。”
小内侍慌忙抬手接过扔来的氅衣,心中打鼓:这可是太子殿下的衣袍,亲自解下给世子盖在身上。
世子怎的如此冷情拒绝。
内侍面露尴尬,周时扬却只顿了半瞬,很快收敛情绪,恍若无事一般,毫不在意地继续献殷勤:“院中到底风大,云横,孤抱你回房休息。”
他说着,躬下身,伸出手,一手搂住宋云横肩膀,一手穿过膝窝。
宋云横将腿朝内侧移动几寸,不让他碰:“不必。我就在院中待一会。”
话音一落,院中的气氛即刻被早间的冷风吹凉。
如此疏离的场面,小内侍瑟瑟立在一边,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下一刻,太子就勃然大怒。
周时扬的手臂在半空中停滞了好一会。
但半晌过后,他仍旧未表现出任何一点愠色,反而温柔笑了笑:“那孤就陪你,在院中一起坐一会。”
似如在哄闹别扭的小情人。
说完,又吩咐内侍:“把东西呈上来。”
内侍赶忙奉上手中一直端着的檀木小盒。
周时扬接过小盒,又亲自递到宋云横面前,打开盒盖:“孤近日得了一块上好的昆仑古玉,命工匠打磨成了扳指。云横可中意?”
宋云横习武,练骑射,手上带着扳指——都是周时扬送的。
周时扬给宋云横打造过不少扳指。有的还是一对两只。
宋云横一枚,他自己一枚。
尤其一对万年昆仑玉的扳指,二人时常一同佩戴,示于人前。
周时扬曾毫不避讳同人调侃——“可惜云横不是女儿身,否则孤必娶他为妃。”
还曾私下同他说:“云横,这辈子,我不娶,你也不娶,我两就这么形影相伴过一生,可好。”
然而相伴二十二年,最终的末路却是,周时扬戴着这枚扳指,写下释他兵权,将他软禁的圣旨。
他则戴着这枚扳指,将周时扬一剑穿心。
周时扬的血,溅在扳指上,将冷白的昆仑玉染得通红。
此刻周时扬捧在他面前的,又是一对两只的扳指。
两枚雕工精美的冷玉扳指,在黑色的丝绒上泛着莹润光辉。
然而情义已断,往事成灰,此等笼络人心的手段,对他再也行不通了。
“无功不受禄,”宋云横冷淡道,“请太子殿下收回。”
“云横,你……”
宋云横冷眼相向,三番五次摆脸色,周时扬再也敛不住表情。
但他依然未动怒,只捏紧手指,重重一叹:“既然云横不喜欢,那孤就先收回。”
“希望下次能寻到更好的物件,让你心愉。”
太子缓缓盖上檀木盒盖,一脸苦笑着将盒子收起。
宋云横避眼不看。
过了片刻,他逐客:“太子殿下公务繁忙,该回东宫……”
“孤来此找你,”周时扬没让他把逐客令说出来,“正有要事。”
“有关昨日坠马。”
太子神色严肃:“云横,你也不可能会认为,昨日你从马上跌落,只是一场偶然的事故。”
凉州府进贡了几匹上等的汗血宝马,太子分得一匹。
宝马虽威悍,性烈难驯。
周时扬骑术不济,无法驯服,便交由宋云横帮忙。
结果导致宋云横坠马受伤。
可宋云横自幼练习骑射,骑术精湛,再烈的马都从未出过事。
而且,那匹马是在驯从的过程中,突然受惊狂奔——宋云横明明已经快要成功。
“这不像是意外,倒像是有人用了什么方法,故意让马受惊。”
宋云横垂眸沉默。
他又何尝想不到。
那马惊得突然,他坐在马背上,最清楚当时的情况。
极大可能另有内情。
宋云横下意识便想到,恐怕是皇贵妃设下的诡计。
马是周时扬的。
倘若太子在骑马时出了差池,受益最大的自然是五皇子。
要是太子能死了,五皇子就可即刻成为储君。
他淡淡问:“马呢?命人检查排泄物……”
“死了。”周时扬道:“踩到石块扭断了腿,被内侍杀了。”
马腿骨折是大伤,无法治愈。为了不让马多受苦,通常会送它一程,让它速死。
“你坠马后昏迷,我心慌意乱,即刻将你抱回宫中,马场那边,没心思再去留意。”
“等你醒来,确认并无大碍之后,我才有心力去调查马场的事故。然而……”
周时扬眸光凝重:“那匹马,已经被杀。所有的痕迹已经被清理。”
宋云横:“……谁下的令?”
周时扬摇头:“当时场面混乱。杀马的内侍说,来传令的是身着铁甲的大内禁卫,他不认识,也没太注意对方长什么样。”
“但那个禁卫,传的是东宫口谕。”
负责马场的内侍只管听命,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别的根本没胆多打听。
上面的人怎么吩咐,下面的人就怎么做,多的不管。
然而周时扬根本没下过那样的口谕。
有人假传了东宫令旨。
宋云横:“皇贵妃手下的人。”
只有她才有这个胆量,敢命人假传令旨。
可一道口谕,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孤将此事禀明父皇,他下旨让孤,羽林禁卫王统领,以及,”周时扬定定看向宋云横,“镇南侯世子,一同追查此事。”
受伤的是镇南侯世子宋云横。
即便真相被湮没,景安帝也要给镇南侯府,给朝廷百官做个姿态,免得太子一党的官员心生不满。
“因此,”周时扬倒是有些高兴,“云横,你得随孤同去马场调查。”
宋云横:“我腿有伤,行走不便。”
他们都知是皇贵妃所为。
都知皇贵妃的手下一定已经将所有证据消灭。
无论如何调查,都查不出一丁点对贵妃不利的证据。
走个过场而已,最终的“结论”只会是“一场意外”。
宋云横不想再多管。
这次不成,往后皇贵妃还会使用别的手段暗害太子。
除了她,还有许多人想要将太子置于死地。
各种针对周时扬的阴谋诡计,暗杀陷害,层出不穷。
上一世,是他替周时扬扫清道路,替他挡下不少明枪暗箭。
如今,他不想再做这些。
倘若没有自己,周时扬对付不了皇贵妃,那是周时扬能力不济,是他命该如此。
更何况,最终坐上龙椅的,并非周时扬而是周时疑。
周时扬死在别人手上,好过在他宋云横手上再死一次。
“殿下要去马场,侯府会派亲卫,代替我随殿下……”
“云横,”周时扬轻轻一笑,“当时的情况,只有你最清楚。”
“这事如今也不急了,等你伤好后再去也成。但父皇下的旨,你必须得随我一起去。”
他调戏似的:“或者,我一路抱着你,你无需走动。”
宋云横:“……”
周时扬态度坚决,又什么心机手段都用上了,宋云横无法推脱,只能和他一同去往马场。
二人坐上马车,周时扬仍旧同往常一样,一路殷勤备至。
宋云横冷着脸不搭理,太子也不气恼,继续找他说笑。
宋云横索性闭上眼睛,假装小睡。
周时扬方才微微一叹,让他安静休息。
一个时辰后,马车抵达皇城附近的马场。
马车停稳,周时扬伸出手,想要去扶他。
宋云横视若无睹,自己走下马车。
他是习武之人,腿上一道擦伤,不宜剧烈活动,还不至于到走不了路。
周时扬手顿在半空,自嘲似的笑了笑,收回手跟上了他,放缓脚步陪他并肩而行。
一行人刚入马场,入口处坐着一人,见了他们,即刻起身上前:“见过太子殿下。”
这人虽口称殿下,却鼻孔朝天,态度十分倨傲。
宋云横认得此人——景安帝身边的内侍,姓孙。
这个孙常侍,原本是皇贵妃身边的人,因“忠心耿耿,材优干济”被提拔到了景安帝身边伺候。
——实则,还是皇贵妃的人。
以天子之名,传贵妃之令。
皇贵妃的亲信,在太子面前自然不怎么恭敬。
尖锐嗓音阴阳怪气:“陛下有旨,给殿下指派了殿前司的能人,协助殿下调查镇南侯世子坠马一事。”
景安帝此前下旨,责羽林卫的王副统领调查此事,如今又派了制衡羽林卫的殿前司——
王统领微怒:“恐怕不是陛下的旨意,而是贵妃娘娘的旨意吧。”
“殿前司的人来,也恐不是调查,而是阻碍羽林卫办事——”
倘若还留有什么蛛丝马迹被他们发现,殿前司的人一定会消灭证据。
“妨碍,抢功,监视。贵妃娘娘打得一手好算盘。”
“王统领,怎么说话的,”孙常侍尖声尖气,“贵妃娘娘的旨意,不也是陛下的旨意。”
“你们羽林卫办事不力,没行到护卫之职,才导致宋世子坠马。陛下派殿前司前来,是为弥补你们的过失。”
“放……胡说八道!”王统领被他一通数落,大怒,“谁人不知,这是你们殿前司暗中下的手!”
孙常侍:“荒谬。王统领,说话要讲证据。你无凭无据,信口开河,污蔑贵妃娘娘。羽林卫能力不足,空口污蔑倒是有一套。”
“行了。”周时扬出言制止了二人的争吵。
他心中虽不悦,但景安帝下的旨,只能被迫接受:“殿前司的人呢?来了吗?在哪?”
“早来了。和下官一起来的。”孙常侍一脸傲慢,“他不就在殿下身后吗。”
这话一出,周时扬一行骤然色变。
随着孙常侍的话音落地,周时扬旁边突然多出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