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巷陌照旧是那副一潭死水的样子,繁华的外表下,藏着的是那大厦之将倾。
公子们觥筹交错,过道里有衣衫褴褛的老人乞食。
老人屡屡碰壁,转了一圈始终一无所获,失望地离开了。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顾棉独自坐在一楼,低着头喝闷酒,老鸨挽着夸张的发髻,顾棉掀开眼皮扫了一眼,只觉得她脑后像顶了两个黑不溜秋的大包子。
更别提上面还插着两只银簪,像极了一双“筷子”。
老鸨目标明确,下了楼就直直朝着顾棉这边走来,顾棉盯着手里的空杯,眼神那一瞬间无比复杂。
他曾经以为问青天就是个比寻常的风月之地规模大了点的青楼罢了,不曾料……
——所以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周卜易都会知道吗?
是了,青楼是最能接触达官贵人,最能套出信息又不引起怀疑的地方,以周卜易之智,怎么会放过这样好的一个情报来源呢。
顾棉伸手去够酒壶,有些心不在焉,胳膊肘一不小心就碰倒了面前的铜酒杯。
那酒杯轱辘轱辘滚了几下,正好停在老鸨脚下。
女人弯腰,俯身时胸前有春光乍泄,立刻引来无数老色狼贪婪的目光。
其实她这女人着实不算老,也就三十多岁,而且长得又很是漂亮,不知有多少痴汉想跟她共度春宵。
她两指捏起酒杯,妩媚一笑,“三爷这是怎么了?”
顾棉扶额,似是醉了,“家里的猫不太安生,闹得本王头疼。”
女人抬袖掩面而笑,“仙儿是清冷惯了的,三爷要是不满意,送回来让奴家帮您再调教几天?”
顾棉许久没有说话,他总算是知道周卜易那天那一身的狐媚子味究竟是跟谁学的了。
这女人可不就是只活狐狸精。
女人轻声笑了下,旁桌的人皆觉这声音销魂,偏顾棉丝毫不为所动。
“哎呀,这杯儿脏了呢,奴家帮三爷洗一洗可好?”女人说着,张开樱桃小口,在那杯沿上抿了一圈。
杯上很快印了一圈胭脂红,顾棉站起身,直接搂住女人腰肢,“花样倒多,可惜,本王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来烟花柳巷,就挺……讽刺。
“那么这位顾君子~”女人手指搭在顾棉手背,笑声清脆,“您是打算要将奴家这惑乱家宅之人就地正法吗?”
顾棉低头,贴着女人鬓发,“本王尚无家眷,你可愿为容王妃?”
隔壁一公子正举杯痛饮,闻此言论,直接喷了一桌子。
他的同伴顾不得嫌弃,只瞪大了双眼。
满屋子人都震惊了。
——什么?!容王收了个小倌做妾还不够,甚至还想纳个老鸨回去做正妃? !他疯了吗?!就不怕陛下震怒吗?!
有知情人暗喜——吾皇万岁,三殿下果然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顾棉没有管其他人的反应,他弯腰抄起女人腿弯,将她打横抱起,然后直接上了楼梯,往包间走。
等进了门,顾棉便放下女人,走到桌前坐下,半张脸映在日光下,另半张隐入影子里。
女人于一旁小桌前跪坐,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顾棉神色微动,那是……
北离宫乐!只弹给皇室的曲子!
“你……”
“是大人让殿下来的吧?”女人压了下琴弦,弹出一阵颤音,“重新认识一下,北离第十七公主,你的小皇姑苏月息。”
“名器谱第九”,苏月息随意挑了下弦,琴音悠扬,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批语:潮汐扇,朝生蜉,夜来香。”
顾棉想过这问青天的老鸨子肯定大有来头,但万料不到她竟是北离皇室之人,更是在那本谱上!
“三爷好像很惊讶?”苏月息的手指灵活无比,上下翻飞间一曲仙乐便流入人间,她笑得是那么妖娆,好似一朵燃烧的牡丹花,绚丽多姿,“大人没跟三爷说名器谱的事?”
见顾棉摇头,苏月息叹了一声,停下手指,道,“北离、朝歌、东鼎三国,每一代皇室都有人被那一脉秘密培养上谱。”
“你的小皇叔顾泽舟,也是上谱之人,他排在第六。”
这消息属实有些惊世骇俗了!
如果这苏月息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一脉所图很有可能是整个天下!
合三国,吞四海,并诸侯,成一统?
顾棉深呼吸几次,强压下内心震动。
——周卜易很有可能不是任何势力的人!他难道想要自立为王,直接一举坐上天子之位?!
那一脉的野心和胃口这么大的吗?!
那名器谱最后两行字大抵是他看错了?那字本就模糊不清,再加上先入为主,所以才以为是“百年磨九器,器主顾……”
现在想来,怎么可能有百年,周卜易才二十几岁罢了。
顾棉脸色有些发白,如果周卜易真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该怎么办?
他是跟还是不跟?
到时候必然是举世皆敌,搞不好人头落地五马分尸……
苏月息虽不知顾棉为什么担忧,但还是笑了声,宽慰道,“放心吧,神都的事要不了多久就能结束,姐姐她……”
顾棉的视线目移至苏月息妖媚的眼睛。
如果这个苏月息没说谎,那她口里的姐姐……是他的母妃!
“其实当年上谱的应该是姐姐,姐姐的母妃是东鼎和亲的公主,颜妃娘娘在北离不受宠,处境无比艰难。
“颜妃娘娘入宫三月便有了身孕,可父皇注定不会让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
“父皇请神医华山泉出手,想要悄无声息流掉这个孩子。
“华山泉骗了父皇,保住了姐姐,想暗中将姐姐送出宫,但颜妃娘娘拒绝了。
“当时我母妃正好也临盆,颜妃拜托华山泉将姐姐和我掉包,于是姐姐成了十七公主,我被华山泉抱走,成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十六公主。”
这个故事有些复杂,顾棉梳理了一下——姐妹互换,本该上谱的母妃成了十七公主在皇宫锦衣玉食长大,本该是公主的小姑却隐姓埋名潜入朝歌成了老鸨。
“你不怨本王母妃抢了本属于你的人生吗……”
“那是颜妃娘娘自私,关姐姐什么事”,苏月息又叹了口气,“我小的时候不怎么服管教,得知自己公主身世后,经常溜进宫玩。我那时很好奇那个跟我互换人生的姐姐,后来我发现她总是一脸愁容。”
“她从没有出过宫,我可怜她过得孤寂,经常带些外面的小玩意儿赠她。
“一来二去就成了闺房密友,我告知了她当年之事,也说了上谱的事情,她听后决定帮我,于是在二十年前北离战败之后,自请入朝歌和亲。”
“小侄儿,那一脉选你是命中注定啊”,苏月息面带追忆之色,“你是三国皇室混血,你的母妃是北离公主,你母妃的母妃又是东鼎公主。”
“如果当年我与姐姐没有互换,那么和亲朝歌的就是我,你自然也不会拥有三国血脉。”
——命中注定…吗……
顾棉隐去眸中惊色,沉声,“本王只问一个问题。”
“周卜易是什么人?”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确了不是吗?
从再见面那天起,周卜易就已给了答案。
“他是护龙一脉当代话事人,是你的家奴”,苏月息弯了弯眉毛,勾起唇角,“你的护道人。”
“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送你这条真龙登上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坐上的那个九五至尊之位。”
——所以从来没有爱,从来不该有期待,周卜易会帮他,仅仅因为周卜易是他的护道人。
顾棉感觉心脏有点受不了。
曾以为的一刹动心、片刻温情,原来都是吊着他的手段。
难怪周卜易总与他保持着距离,却又给他点希望,让他努力追赶去缩短距离。
追上了又如何呢?然后呢?然后还是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曾以为周卜易对自己的特别、对自己的不设防是因为周卜易对他有情。
可原来竟是这么可笑的原因吗?
——百年磨九器,器主顾容安。
器主顾容安!
去他妈的器主!他有说过要做天子吗?!这些人凭什么自以为是替他做决定!
周卜易!
顾棉眼睛不受控地泛着猩红,他很想现在就回去,掐着周卜易脖子,操/死这个绝情的王八蛋!
——王八蛋周卜易!疼死他都是该的!本王多余操这个心!
本王还管他干什么,他爱反不反与本王何干!
顾棉气得眼睛都有点发绿了,脸色铁青无比,他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冲回府去,狠狠做周卜易一顿给这王八蛋一点教训!
他还没站起身,巨大的钟鸣声便响彻整个神都!
——什么情况?!
随着这一声钟鸣,接二连三的钟声响起,且绵绵不绝。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是……神都所有寺庙都在敲钟!
历来只有皇帝驾崩才会如此!
——顾君颐死了?!
难道是顾承年等不及下手了?
应该不至于吧?!
顾棉目光忽然停顿了一下——苏月息眸中没有意外。
所以,是周卜易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