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
不远处的庭院传来声响,沈初月顿时颤动一下,可那声音并不是邱霜意。
阿萨探出头,向袁时樱挥了挥手。
“怎么啦袁姐?”少女的声音总会带着几分细腻。
“笑一个!”袁时樱一手靠在椅背上,半转身,眉间轻佻。
阿萨很听话,眼睛笑得弯弯的。
看到这孩子的笑,袁时樱那挑剔的眉眼才缓缓舒展。
袁时樱靠在椅背,语气热情:“带新姑娘一起吧。”
而沈初月霎时变得紧张,视线却落在远处的邱霜意身上。
恰逢刚好注视到她将烟蒂怼到烟灰盅内,掐灭了最后的那点猩红。
竹亭距离庭院不过是几阶台阶,只是竹亭的视角更好。
回到庭院内,阿萨检查着玻璃壶的话梅水是否常温,又取出一个玻璃杯给沈初月续上。
沈初月坐在这两人中间,指甲相互摩挲,在指节上轻微刮下几丝抓痕。
目光注视玻璃壶里的几颗话梅,不断随细微明火的温度滚动,却不见水温的沸腾。
胜似凌迟。
好多余。
“袁时樱,是我大学同学。”邱霜意轻轻咳嗽两声,片刻间又补充解释道:“酒馆的合伙人。”
沈初月望向袁时樱,才发现这人面色过于熟悉。
“我们是不是认识?”
她看向袁时樱,这姑娘眼尾上挑,却妖而不媚。
微卷的齐肩发随风飘动,墨绿唇钉太过于显眼,像嵌在唇瓣的绿宝石。
比邱霜意看起来更有随性,更加慵懒,可怎么看都不是坏女人。
沈初月继续说道:“当初是你推荐我去酒馆。”
可当这句话滑落出口,空气好似凝滞了大半。
邱霜意瞬间皱眉,也同她的方向望向袁时樱。
“怎么回事?”邱霜意语气中夹杂几丝嗔怪。
“啊对,我想起来了。”
袁时樱倒也没有慌乱,在笔记本电脑上找到之前发送的文件,摊开在邱霜意的面前。
“初月来酒馆的当天,我不在。”
是三无酒馆发送的招聘消息。
“那时候你不是说酒馆的驻唱下周就要走了吗,我就打算在网上找找有没有适合的女孩,”
袁时樱手握玻璃杯,轻抿了一口话梅水,有丝丝甜味,心想是阿萨加了几块冰糖。
“然后沈姑娘就来联系我了。”
沈初月的余光中发觉,邱霜意的双眸有些混乱。
袁时樱又一手盖住了电脑,认真观察沈初月的面容,倒是觉得有意思:“说来还挺有缘分的,初月你真的很像邱霜意之前聘请的驻……”
最后几个字音被邱霜意的目光瞪了回去。
“你来三无,”邱霜意望向沈初月,小心问道:“真是为了找工作?”
“我当初也是这么跟你讲的。”
沈初月叹了一口气,沉闷又迟钝的声线变得委屈:“可你不信我。”
你不信我。
你也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
颤微的尾音混有几丝话梅水的酸感,漫不经心的口吻却暗含深意。
像是细小的银针,扎得邱霜意的脊梁骨暗疼。
邱霜意不知道怎么形容了,面色露出为难:“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啦,不要生气啦。”
阿萨端来一大盆装满西瓜的果盘,顿时缓解了空气中僵硬的氛围:“洛姐姐托人送来的西瓜,超级甜呢。”
随后这姑娘看向袁时樱,眼睛笑眯眯的,声线变得清甜:“袁姐姐,和我去录入个人信息吧。”
袁时樱点点头,轻微瞥了一眼另外两人,嘴角露出笑意。
又面对着阿萨说话总是温温柔柔:“好啊。”
待沈初月看着那两人离开后,灯光变得柔和,远处的蝉鸣才恍惚在耳边响起。
此刻,又是这样,留她和邱霜意两人。
“所以呢,找到新驻唱了吗?”
沈初月并不想再纠结这件事,随意提起一个话题,从摆盘上取出一颗暖黄的玻璃糖。
手指轻轻一捻,糖纸剥离,淡橘味溢入口腔。
“之后那小姑娘又打算留两个月,还有时间慢慢找。”邱霜意将话梅水倒入沈初月的玻璃杯,淡然的氤氲蔓延。
可邱霜意顿了顿,唇角微张后又闭合,犹豫许久才将玻璃壶放回到蜡火架上。
声线撩拨内心唯一理智的琴弦:“能我和讲讲吗?”
“你怎么认识袁时樱,怎么会出现在三无?”
她深谙的瞳孔间泛起几丝明亮,勉强露出难言的淡笑。
恍惚间,沈初月怔忪了片刻。
白齿将那颗橘糖咬成两半,咯哒声清晰,按下了进度条的慢速键。
那颗糖,酸与甜交织,在齿内碰撞。
沈初月垂下双眸,指节攥起了裙面的一侧。
在不经意间望了邱霜意一眼,随后将所有的余光极快收回。
“是我自己离开家,我不想回去了。”
声声荡开在这夜色里,夜莺的清啼更明显。
冰冷又疼痛的经历在脑海中反复磨痕重现,却变得支离破碎。
一个月前,沈初月靠在天台边,粗粝的石头隔栏磨得她后背生疼发红。
乌鸟盘旋在半空,空气中混杂油烟与尘土,抬眼望去是交错纵横的电网线。
这是她生长的地方,也是将她围剿在此地的蜘蛛网。
风声簌簌在耳边变得喧嚣,耳鸣让沈初月快要失去理智。
沈初月神经紧绷着,留有最后一口能喘息的机会。
持有菜刀的手止不住颤动,常年习惯性握刀的力度她再熟悉不过。
可此刻沈初月欲哭无泪,竟会觉得这刀刃异常沉重。
连同她的生命一起。
“我说了我真的没钱了!我真没有被人包养!”
沈初月声嘶力竭,脖颈上的青筋透出,覆盖住了本就存在的红痕。
长发被风吹得格外凌乱,手臂间的伤痕太过于狰狞,展现着她滑稽可笑的倔强。
居民楼下围着一群人,却没有一人报警。
喧杂群然,所有人都在等一场好戏。
她瞳孔惊惶,那滴没有落下的泪,迟迟悬在眼眶中。
将刀刃相对的,是自己的母亲。
总想在她身上剜下一块块肉的母亲。
只要再退一步,她所有的愤怒与倦怠将带她走入死局。
逃脱这个残忍的、暗流涌动的俗世。
沈初月也想结束这一切。
她用余光向下望去周围的景色,依旧是灰蒙蒙的。
破败的建筑,生锈的铁栏杆,被煤烟熏黑的窗户。
破旧居民楼的天台并不高,掉下来若是幸运点,头着地,眼一闭就过去了。
若是不幸,摔得半肢瘫痪,再坏一些,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皮肉溃烂,最后随便找个后山埋了。
沈初月再后退一步,双手握住菜刀,红血丝爬满双眼,面容格外扭曲。
肩角发了疯般的颤抖,高处悬空恐惧感再次犹如浪涛席卷。
那臃肿肥胖的女人终于发话了:“我是你妈,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沈初月声音嘶哑,那怒火与绝望快要烧毁双眼,哽咽混淆风声:“那我们一起死吧,算我求你了!”
这是她第一次说狠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努力活着,却也要经历千刀万剐,最后变成了咎由自取的笑话。
曾经听说过人死前会有种走马灯般的记忆回溯。
沈初月不相信。
可恍惚间,沈初月发觉熟悉的面容,站在缥缈起伏的记忆里回头看她。
「霜意,我好害怕。」
沈初月那干裂的唇角颤颤微微,没有吐出一个字。
那滴悬在眼眶中晶莹的泪水,恍然滑过了沈初月的脸颊。
呜咽嘶吼的风声来掩盖她的哽咽,没有人听见。
记忆中的邱霜意,眸光永远清澈如水。
恍惚的梦境里,沈初月看见了她的笑,那是所有珍宝都难以企及的美丽。
「我好害怕。」
「我怕一辈子就这样了。」
好奇怪,每当想起邱霜意,沈初月的眼睛里难有恨与恶。
在绝望的泪滴中,沈初月双手瞬间失去了力气,菜刀落在天台的石阶边,清脆的响声割裂了一切喧闹。
视线迷糊,平衡瞬间被打破,沈初月晃身片刻,大脑一片空白,霎时倒在了天台边。
就差那么一点点。
额头撞击在粗糙的地面上,感觉目光中的世界被颠倒过来,天玄地暗。
记忆飘浮的邱霜意,转身间唇齿拨动,流露的词句,沈初月却不听清。
剧烈的疼痛眩晕间,沈初月看着手腕上曾留下的丝丝疤痕。
她垂下眼眸,泪水快速滑过眼角。
「我很想你,想得我死前脑子里都是你。」
「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会不会更勇敢一点?」
「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会告诉你我所有的委屈悲哀。」
后来记忆变得朦胧,沈初月也不记得是领居家的谁把自己拖到了家里。
逼仄的客厅内,周围被包装闹钟零件的纸皮箱叠得没法落脚。
她坐在纸箱上,领居家的鱼腥味充斥嗅觉,早就令她麻木。
她闻了闻衣裙间的味道,也不想在意会不会沾上那腥臭的鱼味。
双眸无光,是断了线的傀儡。
注视母亲从她每一件廉价的衣裙里掏出口袋,寻找是否有钞票的痕迹。
可除了几张卷皱的纸巾和起球的发绳,其他的空空如也。
“给你上大学,也不知道学了什么鬼。当初有病不去治,以后怎么嫁人?!谁要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
“现在又拿死威胁我是吧,你我都是贱命一条!”
沈初月眼睁睁看着母亲,浑身像是被群殴般,酸疼至极。
她抬眼望着窗外的乌鸟,黑不溜秋的,又低头注视着自己早就破了一个洞的袜子。
只好点点头,承认道:“我有病。”
她自认倒霉,一辈子就这样了。
直到沈初月又翻开了无数次点击的招聘网址,弹窗显示社交软件出现一条消息。
沈初月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上的,或许是找兼职时设置自动通过验证。
她曾经为了更快找工作,连用户名都是自己的姓名。
SAKURA:你知道三无吗?
沈初月:西区的酒馆吗?
SAKURA:原来你知道。近期我们酒馆需要新驻唱,你要不要试试?
SAKURA:放心,正规的,何况有你认识的人。
沈初月下意识皱眉,她没有参与过这种场所的兼职,正想着怎么措辞拒绝。
沈初月:我是来找工作的,不是来找人的。
过了一会儿,对方发来一条语音,声线清冷但不会令人感到疏离。
SAKURA:“但你或许认识……”
仅有的两秒语音顿时结束。
沈初月片刻间觉得莫名其妙,点开对方的头像,顺势按下右上角的三个点。
目光注视那红色的删除两字时,手机恍惚间又震了一下。
对方又发来一条消息。
只是这一次,是三个字。
沈初月回到聊天界面,所有想说的话突然哽住喉咙。
空气瞬间按下暂停键,只听得见廉价闹钟的指针滴答滴答。
SAKURA:邱霜意。
三个字,却令她在炫目中感到迷失,她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沈初月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