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KH综合征,是沈初月的秘密。
当主治医生再一次确认病情报告无误时,十六岁的沈初月望向了母亲的眼眸。
灰沉的,面色蜡黄,面部的肌肉像是石头般僵硬。
唯有悬在眼眶的泪是真实的。
沈初月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双脚相互碰触。
随后抬头望着天花板上光秃秃的白炽灯,有点晃眼睛。
全世界都安静了。
她注视着母亲的面容,从惶恐惊挫到极力控制咽喉的哽咽,紧紧抓住医生的手。
反复确认是否有治疗的方案,是否会影响到之后的婚后生活。
可医生只是无奈叹了一口气,说了几句沈初月听不懂的医学名称,又报了大概的价格区间,最后只好摇摇头。
沈初月不傻,她的生物是所有课程中学得最好的,她知道她和其他女孩的差别在哪里。
孩子只是孩子,想不到那么会有什么严重。
她知道自己身体哪里都不疼,看起来和其他女孩没什么不同。
大不了就是不能生小孩,不能有正常的婚后生活,仅此而已。
可这些对她来说都不算重要,沈初月的余光又落在母亲的身上。
单不论成功率是多少,那医疗的费用足够压垮了母亲的脊梁,会让她的眼尾多几丝皱纹。
何况是母亲刚离婚不久,辛苦了大半辈子,财产却被分割得仅仅只能解决母女俩的温饱。
或许母亲是后悔了为什么要生下她,这是沈初月脑海中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第二个想法,是母亲会后悔离婚时选择了沈初月,而没有和前夫争取弟弟的抚养权。
第三个想法,是如果没有了她,母亲会更轻松一点。
从医院回来的当天晚上,沈初月和母亲回到了那逼仄的出租屋内。
沈初月永远记得,出租屋的客厅只有一小扇窗,可将头探出窗外,只能看到一堵红砖的墙。
领居家的鱼腥味依然蔓延到屋内消散不去,鱼肉残渣的腐烂将空气中沾粘得格外浓稠,会让人感到肠胃翻腾。
习惯了。
习惯到衣服是否沾染到那湿濡反胃的味道,沈初月都发现不了。
沈初月将钥匙挂回钩上,第一件事是给家中唯一一盆绿萝浇水,那是这间破败房屋里最具有生命的存在。
翠绿的枝叶肆意绽放,但只要一点点水,一点点光,就足以活下去。
可夜雨来得突然,沈初月取出泛黄的塑料盆,接着天花板漏出的水滴。
沈初月蹲在塑料盆旁,观察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入盆中,发出脆响。
她转过头,半侧着脸,望向母亲。
许久的沉默里,沈初月终于开口了。
只是这次她以开玩笑的口吻,漫不经心说出了真心话:“如果你当初选择弟弟,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母亲继续坐在工作台上拧闹钟的螺丝,只有一盏灯泡照在她的身上。
她没有看沈初月,也没有回复沈初月。
工作台,不过是垃圾厂附近捡来的木桌。
上任主人或许是个爱画画的孩子,桌面上各处留有小刀刻画和彩笔乱缀的印记。
沈初月当初买来便宜的布料想要遮盖,后来是被母亲制止。
而此刻那张被乱涂乱画的桌面,摆满了指针闹钟的内芯,喷漆外壳,白色底盘。
前是孩子的天马行空,下一秒就会诞出有瑰丽的幻想。
后是成人的残酷高塔,下一秒就会有坠死的可能。
沈初月环视四周,随处可见的牛皮纸箱,就连空气中都弥散着来自工厂喷漆的灰尘和纸皮味。
她选择闭嘴,取出透明包装,将闹钟套上一层塑料袋又一个个装箱。
“不要和别人说,会被瞧不起。”
一个晚上,母亲只和她讲了这句话。
她看向母亲,母亲的眼睛通红,是肿的。
沈初月微微皱眉,她不明白,连穷都不怕了,连空气的鱼腥都不在意了,还怕被人瞧不起吗。
她好似还没有意识到问题。
直到她遇到了邱霜意,直到邱霜意开玩笑般说出那句:“有时候疼得要死。我就想着,把子宫割掉……”
这句话说出来太过于容易,薄如蝉翼。
「她是在向我炫耀吗。」
沈初月恍惚间第一次感到渗浸骨骼里的恐惧,面容变得狰狞扭曲。
遽然捂住邱霜意的唇,堵住她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沈初月霎时明白了她和其他女孩子的不同。
「而我是有缺陷吗。」
有没有和想不想,是两码事。
强烈的坠落感把她沉重地摔到地面,粉身碎骨。
沈初月终于知道,她从来没有选择权。
从那以后,这种想法似疯狂生长的藤蔓盘根错节在内心深处,洪水猛兽般冲击现实。
就连罪恶的梦魇里,都让她无数次心悸与恐惧,都难逃此番折磨。
此后再次听见、看见相关话题,沈初月总是下意识低下头,捂住耳。
好似这样就不会被蜇得生疼,可以留有一处尚且完好的皮肤。
每当沈初月看见邱霜意那通亮的双眸,内心深处便像幽深水草般捆住脖颈,会产生难以言喻的糜烂思想。
「我讨厌邱霜意。」
十六岁的沈初月注意到数学课打盹的邱霜意,观察她左手耷拉着脑袋。眼神变得迷离,眼皮都在打架。
秀长的睫毛上下浮动,颤颤微微。
有点傻。
「讨厌她让我的恐惧这么早就浮出水面。」
沈初月手握蓝色水性笔,顺势在邱霜意的右手上落在一笔。
细微的痒感没有打扰到面前这人。
两笔。
几丝弧度,在邱霜意素白的手背上,勾勒出一只简易的蝴蝶。
「我明明可以心安理得咽下那颗暗藏锐利刀片的糖。」
笔尖停顿在邱霜意右手虎口的软肉。
沈初月皱了皱眉,下一秒她故意用力向下戳。笔头微钝,看似陷入皮肤间,形成深浅不一的凹状。
没有伤口,但让面前人顿时瞬间疼得清醒。
沈初月已经感受到邱霜意急躁得几个脏字快要脱口而出,可却意外观察到面前人,最后将想说的话又咽回去。
邱霜意委屈撇着嘴,随后眸光落在手背上的蓝蝶,霎时眉眼弯弯,笑容得意。
“小蝴蝶,你画的?还挺好看呢。”
沈初月凝滞了片刻。
她总觉得自己好奇怪。
她想要邱霜意疼,比自己还疼。
想让自己身上那还未熄灭的暗火,欲将复燃地,灼痛邱霜意完好无暇的肌肤。
可注视到邱霜意的那抹笑,唇角露出独特的弧度,恰到好处。
深褐色的瞳孔琥珀般透亮,没有一丝多余的尘埃与瑕疵。
美好,荒诞。
浑然天成。
后来沈初月任由她调侃,邱霜意说的那些话,沈初月都快忘得差不多。
只是沈初月知道,面对这个人,自己总是时而憎恶时而心软,几经辗转后逐渐不甚清明。
就连沈初月都说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后来邱霜意找她借卫生巾,沈初月便提醒她注意更换时间。
邱霜意痛经痛得趴在课桌上,沈初月为她拨开双铝药板的塑料封壳,递给她两颗止疼药。
但是邱霜意或许不知道,那是沈初月专门挑选最苦的止疼药。
无数睡不着的夜里,沈初月会打开手机,小心翼翼在浏览器搜索界面上输入缓解痛经的方法。
按压穴位,腹部按摩,局部热敷……
沈初月一字一字小声念着,唇间碰触。
「她的明光刺痛我的眼睛。」
「可我又多希望这样的光能附着我的皮肤,篆刻我的骨骼。」
不太聪明的沈初月躺在狭小的卧室内,月光犹如弱水浅薄,落在她的手背。
「我希望这光,能散得慢一点。」
她缓缓摊开手心,抓不住。
她翻了个身,闭上了眼,小声念着熟悉的名字。
最后在梦魇到来之前,将被子盖过头顶。
自言自语,只有月光听得到。
「我讨厌我自己。」
—
初春的风声都变得亲和,十六岁的沈初月双臂倚靠在病房的窗边。
医院绿化做得很好,宽阔的树冠上白玉兰点缀,远处的月季绽放得正盛。
没有人会抗拒美好的事物。
医院的窗户只能开得一半,推拉式的轨道中间被按上了螺丝钉,风会在不经意间乘机吹乱她额前的碎发。
沈初月握着草莓味棒棒糖,在嘴里打转几圈,顿时听到一个温醇轻缓的声线。
“在想什么?”病床上的女孩长发垂在肩后,柳眉显现得温润内敛。
她的后背挺得很直,或许偏瘦,宽大的病号服恰好遮盖住她突起的脊椎骨。
“姐姐,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沈初月走近她,坐在最靠病床边的椅子上。
沈初月只会叫她姐姐。
多大,不知道。
叫什么名字,不知道。
沈初月只知道这个姐姐和自己或许是在病情方面是相同的,那是母亲偶然在病友群间认识的,那女孩刚做了手术不久,女孩的父母也格外柔和,允许了沈初月可以来陪陪这姑娘。
这女孩笑了笑,取出她的单反相机,按下开机键。
分享自己在旅途中的美景,诉说所经历的奇闻异事。
“这张,是冰岛的冰河湖。那天我们徒步了好久,真的感觉置身在童话里。”
“哦还有这张,阿克雷里。这座城市的红绿灯特别有意思,是桃心状的。”
女孩拨开几根发丝,笑容像温润的雪水。
沈初月发现她相册中最多的照片都是关于冰岛,随后笑笑说:“姐姐很喜欢冰岛。”
沈初月半垂眼眸,目光落在这女孩的相机屏幕上。
回忆起母亲本想让她能和这女孩聊聊病情,让她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奈何沈初月太懂得这份苦痛带来的沉重,她迟迟不敢开口。
可姐姐却好像不是这样想的。
“我其实很感谢这场手术。”
每当姐姐谈起往事,释怀般笑道:“我可以做我自己了。”
沈初月却一脸茫然,却没有再多问。
或许病床上的姑娘也察觉到她的惶恐,便再也没有在沈初月面前谈起任何有关病情的手术。
沈初月只知道,这姐姐太爱笑了。
当姐姐不断一帧帧介绍照片,霎时相机屏幕上显现出模糊得看不清脸的照片,姐姐恍然间红透了耳根,支支吾吾解释这是她偷拍的暗恋对象。
沈初月看着她的笑容,嘴角也不禁变得弯弯。
她能在这位姐姐的叙述中,感受到对方也一定是个很善良的人。
而沈初月也没想到,床头柜旁的那束粉红康乃馨,色彩会掉落得这么快。
「姐姐很坚强,好似没有什么能够打败她。」
如果有,或许只有那句护士小姐的话。
“1201床,袁时满,该换药了。”
而这女孩分享得笑容洋溢时,只要听见这句话,本是红润的唇瞬间煞白。
沈初月还未反应过来,只看到相机屏幕在这女孩的手上晃动格外明显。
再多看一眼,发现了她额前霎那间冒出豆大的冷汗。
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顿时按下关机键。
光滑的相机屏幕瞬间黑成一片,映射出她震颤的瞳孔。
她怔忪了片刻,缓缓看向沈初月。
极力从嘴角挤出一丝微弱僵硬的笑意:“小妹妹,医院后楼的玉兰开了。”
声线顿时与上一秒截然不同,语气虚弱。
女孩的字音消失在了空气中,最后没了尾声。
“可以为我摘一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