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人。
后来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邱霜意回高中取档案登记时,才发现沈初月所读的师范大学,与她的大学在地理位置上不过隔了一片商业街。
这所师范大学,切分保守估计也至少比一本线多三十分。
虽不是师范里的强校,但至少在当地师范内也算是有得排名。
两人的学号相近,沈初月与她的签名处不过也只差个空格位。
所以邱霜意在填写领取档案的签字中,笔杆都颤颤微微,暗自窃喜,而下一秒又神伤。
那是她们的手写签名最靠近的一次,但也仅限于此。
握住笔时的指甲陷入手心软肉里,却也连接心脏,隐隐作痛。
直到她走在曾经教室的走廊边,反刍着到底是哪个时候自己做错了,让沈初月这么讨厌自己。
她反复滑动屏幕,锁屏,又滑开。
那个置顶熟悉的头像依然躺在最顶端。
邱霜意在想这个世上是不是有通/灵。
不然怎么会一不小心点开聊天框,一不小心指腹在屏幕键盘上按动几下,又一不小心一条消息发送出去。
秋意:你最近还好吗。
邱霜意大脑一片空白,绿底黑字清晰。可直到理智恢复了一丝丝,才发现已经不能撤回了。
啊啊啊!我不是故意想要打扰你的,我是不小心的!
邱霜意身后泛起一阵冷汗,还专门去浏览器搜:消息撤回不了怎么办。
可过了很久,对方没有任何消息回复。
没有随机跳转的红感叹号,没有官方回复:“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小石子掉入水面,被吞噬得连波澜也没有。
这是好事吗,也不见得。
邱霜意也试想过很多种重逢,比如她们的大学相近,会不会在某一个转角就可以相遇。
再比如她们会在共同认识的好友聚会上碰面,两人会笑谈起曾经的糗事。
可偏偏要给故事留下悬念,如果沈初月心狠一点,直接把她拉黑,会不会邱霜意就没有这么多痴心妄想?
委屈不退,痛觉深入骨髓,她想找人说说话。
最后拨下一通电话号码。
手机里的电流穿越过一片海,到达了国外,表姐终于接通电话。
表姐问:“你怎么了?”
十八岁的邱霜意太过于年轻,自己是独生女,同辈亲人都是兄弟,没有真正的旁系姐妹。
唯有一个表姐,论血缘她们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自己的亲小姨是表姐的后妈,彼此客套往来,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十八岁的少女心事要去哪里讲呢。
表姐洛木听见了她的哽咽声,尽管邱霜意什么都还未说出,洛木也差不多猜得到。
她顺势安慰,“都说毕业季是分手的高峰期,失落很正常。”
邱霜意郁闷和沉重在空气里相撞,她声音没有力气:“我喜欢一个女孩……”
表姐说:“蛮好。”
“可她很讨厌我。”
“哇喔。”
“她好像……应该……不喜欢女孩。”
邱霜意头脑很乱,也不知道是怎么总结的这条结论。
不知道,邱霜意真的不知道。
如果沈初月不喜欢女孩,为何因为一本女同性恋的书籍和邱霜意过不去。
如果沈初月喜欢女孩,那为何会出现在医院,又为何一定选择做手术。
她想问表姐,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表姐回复得不痛不痒,“可惜。”
邱霜意的头埋得更低了,没有在多说的冲动了。
表姐恍惚意识到敷衍太明显,只好接着问:“那你以后打算要怎么办?”
问题的回旋镖终将刺向自己。
邱霜意知道答案,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
沈初月并不喜欢她,她要怎么办。
邱霜意感受到周围的风景都失焦涣散,她唇角颤动:“她要走自己的路,那我也得走我的路。”
「我以为我把她保护得很好,但又不太好。」
这场没有答案的问卷题,邱霜意改了又改,删删减减,却依然没有答对半分。
她难以一等一共情沈初月肩膀颤动时的无奈,只会笨拙谈起自己的难堪,可回望过去,却不知要从何讲起。
顺风顺水的前半生,若是真要挤出几丝不幸,倒像是炫耀。
是要向沈初月展现她有多好多幸福吗,这不是邱霜意的初衷。
沈初月看着邱霜意开口却讲不出难过,便不会为难她,挂泪的脸露出笑容,不太灿烂:“邱霜意,你哪天觉得生活对不住你,你就想想我吧。”
邱霜意听见这句话,心脏总会不自主揪疼。
「我不应该因为她眼里胆怯的泪海,而忘记她走过路途的艰辛,忽略她双腿的淤青。」
——
邱霜意没想到褪黑素药效这么短。
从床上坐起,又醒了。
清晨六点,头疼还未减轻,理智清醒,身体却摇摇晃晃。
这样的梦在几年间反复游走,生怕邱霜意忘记一丝一毫。
被过往的梦境拖拽着,晕沉难忍,她拨开挡住面容的碎发。
简单洗漱后又拨开床头柜的药品铝板,两颗止疼药顺着温水咽入喉。
药效很快,让邱霜意感受到一种安眠的镇痛。
这让她想起,十六岁时沈初月给她选的,最苦涩最难下咽的止疼药。
可十六岁的邱霜意一点都不生气,以为止疼药都是这样的,还想着沈初月真关心她。
半山的清晨雾气还未完全散去,朦胧光晕在树隙间时隐时现。
邱霜意回到会客别墅内,才恍惚听见一丝细响。
再近走一点,才发现沈初月正蹲在烤箱边,双手戴着防烫手套,秀发慵懒绾起,几缕碎发安然垂落在她的脸侧。
白裙素雅,腰线纤纤,望进眼底的眸光娴静,沈初月取出烤箱内贝果,偶然荡起笑意不明所以敲响邱霜意的内心。
邱霜意下意识一退,拖鞋在木地板摩挲的低音,恍惚让面前人抬眼。
沈初月化了点淡妆,唇瓣淡红,似清晨轻挂水珠的月季,露出微微的梨涡:“醒那么早?”
邱霜意的直觉顿时扎得自己发疼,她眉眼微蹙,直到看见了放在远处沙发上的蓝色行李包。
那一秒,顿时感觉咽喉被刺穿。
止疼药的作用瞬间消散,头疼汹涌加剧。
沈初月转身时白裙荡开在小腿间,从冰箱拿回蓝莓果酱,在手心里晃了晃,笑着看向邱霜意:“烤了一点贝果,吃吗?”
“今天就走?”邱霜意一手扶在墙壁,怕是下一秒会倒在她的面前。
“临时通知一场试讲考核。”
沈初月握住小刀,从贝果侧面切开,刮刀抚平果酱。
两秒后,她发觉了邱霜意的言外意思,也随着邱霜意的目光顺势望向那件行李包。
可沈初月还是垂眼,佯装笑容说道:“我本来也就没有太多行李。”
来的时候一件行李包,走的时候也是一件行李包。
半山待她不薄,该有的从未缺少。
所以就算临走,沈初月也不过只需要整理几件衣服的事。
“我已经和联系司机了,一些家居用品……差不多下午也都可以收到快递。”
蓝莓果酱被涂抹均匀,沈初月将贝果放在小碟子内,又倒了杯热牛奶。
她笑得灿烂,邱霜意却看清了她难以咽下的不忍。
她将碟子和牛奶杯推在对面,目光瞟瞟,让邱霜意过来吃早餐。
“过几天我会再回一趟西区,不过是接我妈回去,应该不回半山。”
沈初月站在岛台边,平淡说着自己的计划,只是现在的计划里,没有半山,没有西区,没有邱霜意。
在城市的另一处,另一个毫无了解的地方。
“前几天我和阿萨付清了这两个月的房费,不会少一分钱。”
“我本来想好好和大家告别,但是后面考核太多,还有小班接应,真的没太多时间,对不起。”
沈初月低头,目光落在视线范围,但依然避免与邱霜意的眼睛交汇。
邱霜意咬了一口贝果,蓝莓果肉酸甜。
可握住贝果的指腹颤颤微微,那是离她咫尺之遥的距离,邱霜意却无能无力。
邱霜意艰难咧开嘴角,笑容比哭还难看,“我还想着你离开的当天,在半山开个告别活动。”
这么一说,沈初月居然有点想笑,这点子确实像是十几岁的邱霜意能想出来的。
可是邱霜意,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沈初月很平静,长睫映落浅淡的影。
她将语速放慢,恍若如电影里的一帧:“成年人了,邱霜意。”
“告别应该是简简单单的。”
沈初月晃动着杯中的牛奶,泛起一小片白色漩涡。
漫不经心的、残忍又戏谑,像冬日里一盆凉水直接泼在了身上,衣服湿漉漉的,穿了会冷,不穿也冷。
邱霜意凝滞了几秒,随后靠惯性地点点头。
沈初月最后连笑都挂不下去了,她不想听见身体里的指针有多卡顿。
“并不是一定要撕破脸皮放狠话,或者彼此抱头痛哭说舍不得,才算告别的。”
十八岁的记忆发灰掉落,当年的自己不过也不是没有放过邱霜意吗。
—“你人生哪有什么遗憾,哪有什么万重山啊?”
可此刻二十二岁的沈初月,伸出右手,捋开了邱霜意的碎发,掌心碰触在她的面颊上,柔软的,毫无瑕疵的。
邱霜意的眼尾很美,轻微翘起,似远山缭绕云雾,混有几丝鲜为人知的冷感。
指腹轻微在她的眼尾滑动,随后沈初月的目光下移,迟在邱霜意的唇角。
薄唇细腻,沈初月注视着浅浅的唇纹,每一秒都有想要覆盖住的冲动。
「邱霜意,我祝愿你的人生没有万重山。」
沈初月苦笑了一下。
当年偏偏要与邱霜意对抗,偏偏要用言语说出最刺痛的话。
多可笑,多不可理喻。
那确确实实是困在回忆里最疼痛的时刻,就连此刻的沈初月都不忍再去回头看。
爱她是真,恨她也是真。
一切情愫都无处遁形。
邱霜意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微微歪头,唇瓣吻住她的手心。
“你还讨厌我吗?”邱霜意问。
沈初月顺手捏了她一下脸,打趣道:“当然。”
缓缓,她的瞳目融化开,温润若水。
“不过我现在想通了,没必要总拿别人的优渥来和自己较劲。”
“多没意思。”
—
直到手机的屏幕响起,是网约司机的提示电话。
邱霜意陪她走了一段路,最后站在半山的大门口,驻足凝望沈初月。
沈初月的白裙轻飘飘,黯然素净。太过于美丽,会让邱霜意暂时遗忘掉她不太完美的裂痕。
像是一朵碰触不及的云。
“走啦。”沈初月说着。
“注意安全。”
沈初月走了几步,又恍然回头望向她,梨涡微陷。
声线提高,柔和说道:“不过和你较劲的话,还挺有意思的。”
邱霜意忍不住笑,双手环在身前,带着几丝宠溺:“那你继续讨厌我吧。”
“我讨厌你的话,你可以多喜欢我一点吗?”沈初月就爱和她玩文字游戏。
她知道听不到想听的话,索性直接给邱霜意铺好台阶。
沈初月笑了笑:“逗你的,祝我考核顺利。”
可再落脚的瞬间,邱霜意很坦然:“可以。”
沈初月眼神恢复精明,不知在第几秒内,她居然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就算你不讨厌我……”
邱霜意字字落地,温柔至极:“我也会多爱你一点。”
沈初月的双眸泛光,笑着在内心承认邱霜意确实赢了。
「我总会在她面前败下一阵,可这次我输得心甘情愿。」
「我恨她,但我也愿意爱得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