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静数不清多少人涌了过来,其中有侍者,有家人,也有朋友。他们关心的是那杯泼洒在身上的咖啡是否令她不适或是狼狈。
棕得发黑的液体流淌到地上、桌下,打湿她的鞋跟。
一旁的人着急忙慌要过来清理,手指间攥着纸巾,弯下腰要去掀起垂挂下来的台布。
对座的人好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侧脸的轮廓被身后大片灯光描摹得格外清晰,不慌也不忙。
光将将没入桌下空间的时候,关静忍不下去了,用力挣脱开陈恪的桎梏,行若无事地站起身给清理的人让出空间。掌心不知在什么时候沁出一层薄汗,低下头前前后后擦拭了两遍,许久才听见顾羽清的话。
“静静,随我去换身衣服。”
关静点头,跟着顾羽清离开。
“陈先生,您的皮鞋上有些咖啡渍,我帮您擦去。”
侍者处理完一片狼藉的那边,察觉到被殃及的陈恪,随即来处理这一边。在他蹲下弯腰前,陈恪停止了与旁人的谈话,视线回到那张已经空空如也的座位上,眼皮微耷,不自觉弯起唇。
半晌他说:“不碍事,就那样放着也没关系。”
清整的一身,拥有一个意外的点缀并不是坏事。
收拾完毕,围在这一侧的人散去,餐桌上的谈话回到工作、家庭和时尚。
陈恪似乎开始疲于聊天,不再参与任何一方的话题,慢慢饮着杯中的酒,沉浸在自己的一方世界。
没过多久,顾宇阳又来到这一桌,在关静原本的位置上坐下,一左一右和关贺、徐言知聊些家常。从他和关静在美国时发生的趣事,到自己未来的事业规划。作为父母,不在关静身边的那几年,对于她的了解有许多缺失。而那些缺失的时刻,顾宇阳大多都在她身边。
关静虽然对绝大多数事都不含有兴趣,懒懒散散,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就连专业也不是她自己想学的。但她却能完成得很好,以全A的成绩在三年内就修完了学分。听到此处,关贺扬了扬眉头,身板不自觉向前挺起。
他的女儿是很优秀,只除了有些叛逆。
徐言知开玩笑似的问起在美国有没有人追求关静。
“有很多。”
从小到大关静都不缺追求者,有人讨厌她,就有更多人喜欢她。
关静在人际关系中永远是被动的一方,从不主动与人交往。任何人妄图等她主动开口邀约或是和好,结果都只有无尽的等待。
留学男生中的一部分有着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精神,试图当关静的骑士。她越是冷漠相待,他们越是像打不死的小强。但他们大多都知道关静家不好惹,守着分寸,不敢做出逾矩的行为。
只除了有一次,一位身上飘着大/麻味的学生喝了酒,守在关静的家门口。等开门的一瞬间从草丛边钻出来,匍匐到她跟前,紧抓住她的脚踝把她往屋里拖拽。神志不清地说要亲吻她。幸好舍友朱雪仪是与她一同回来的,两个人用沉重的书包把人砸晕过去,报了警。
说完这个故事,从关贺、徐言知脸庞上看到担忧和讶异的顾宇阳才意识到——关静此前没有将这件事告知父母。
即便是在事情发生的很久以后,在已然安全的现在,在乎关静的人也不免产生忧虑。事情发生时,他们并不在她身边,跨越时空的无能为力感仍旧把人淹没。
缺失她人生这几年的人不只有父母,还有陈恪。
他始终看着桌上玻璃杯的那一处,沉默不语着。
顾羽清带关静回来时,几人正陷在各自的情绪中。
新换上的衣裙是顾羽清提供给关静的,黑色燕尾纱裙,层层叠叠形似花蕾,前短后长包裹住修长笔直的双腿。关静自认缺乏活泼感,极少穿短裙,腿上的肤色雪白得仿佛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阳光。
顾宇阳不自觉看得有些出神,久久没有起身让位,直至顾羽清提醒。
“是不是很美?”顾羽清问,“静静还说自己不适合穿短裙。宇阳你评评。”
顾宇阳呛了一下,又接连咳嗽两声,“也就还行吧。”
顾羽清瞪眼,“你有没有眼光?”转头换了一个提问对象,“小恪你觉得呢?”
自小一起长大的关系,难以解释旁人是以何种角度看待他们的回答。
是来自家人的评价,还是从异性欣赏的角度。
可无论是哪一种,关静都不喜欢。
她不喜欢听取别人的评价,好像她是一个精美包装后的礼物,而其价值却要其他人来给予。
打断这一问题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生生被陈恪截断。
“我的想法不重要,穿的人自己喜欢就行。”
陈恪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投去过多的目光打量她的穿着,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晚宴结束之后,顾诚誉让顾宇阳送关静回去。夜晚的风虽潮湿带着白天的余温,吹在身上还是叫人免不了打颤。关静上身裹着来时的西服外套,抵挡晚风,而下身裙子前短后长的设计却让双腿实实在在地被风刮着。
散场的时间,面前宽阔场地上车辆来来往往,大多是司机接送,也不乏宁愿自己开车的年轻人。
一辆黑色路虎稳稳当当停在距关静两米的地方,像是在等乘客上车。
今夜她没有喝酒,被风吹得异常清醒,即便她永远记不得顾宇阳的车牌号,也断不会再认错。
那是陈恪的车。
她以为他会就这样驶去,却目睹他慢慢放下了车窗看向她。
沉默弥漫在他们之间。
直到陈恪打开车门的声音骤然打破一切平衡。
关静退后了一步,陈恪几步走到她面前。他什么也没说,俯身将褪下的西服外套系在她腰上。
晚风被阻隔。
她抱在胸前的双臂在一瞬间几乎被他揽进怀中。
些微的怔神过后,关静好整以暇抬头去看他,鼻尖透着粉色。嗓子眼里涩痒难耐,她压下想要咳嗽的生理反应,对他将要说什么做什么仿佛拭目以待。
“关静!”
顾宇阳被车流阻隔在五米外的地方,只能放下车窗朝她喊道。
压不住的咳嗽声释放出来。
半晌。
“让一让,我要过去那辆车上。”她以沙哑的声音和陈恪说道。
他没有照她的话做。
“分手的那个理由,”陈恪低声说,“能告诉我吗?”
他的步子只向左挪动了一步,就轻而易举挡住了顾宇阳看向这里的目光。
场地外的路灯明晃晃地亮着,顾宇阳坐在车内却觉得十分不安。犹豫再三,他解开了安全带,下车朝着关静和陈恪走去。
关静的目光越过陈恪肩头,好似在看顾宇阳,“那个理由,你不清楚吗?”
“陈恪,时间不早了,你怎么还不回家?”顾宇阳站定在陈恪斜后方,双手插在兜里,“我要送静回家去,你是还有事要和她说?”
林声声和陈擎已经离开,徐言知也已经回家,只有关贺还在和顾家人叙谈。车辆有序地离开,人与车都越来越少,夜晚的萧瑟开始生长。
关静淡笑抬眸,直直看着陈恪问:“知道那个理由的话,一切会有什么不同吗?”
顾宇阳在状况外,“什么理由?”
关静自问自答:“我可以告诉你——不会有任何不同。所以何必去想呢。”
她说:“陈恪,谢谢你的外套。顾宇阳,我们走吧。”
顾宇阳紧跟她的脚步追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什么理由?”
“和你没关系,叽叽歪歪的烦死了。闭嘴好好当司机。”
“那你倒是付我工资啊。”
“……”
——不会……有任何不同吗?
-
——陈恪,别来找我,我们已经结束了。
——陈恪,你真的很无聊。
——陈恪,别让我讨厌你。
夜里醒来,陈恪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走进一片黑暗的次卧,即便不开灯,他也精准地找到床沿坐了下来。
睡不着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度过的。在静谧无声中坐许久,开灯,打扫房间,驱逐每一个角落的灰尘——然后等待黎明。
那年他站在关静家人朋友之中,和前一年一样送她去机场,望着飞机从头顶湛蓝的天空飞过。那时他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
是他不够了解她吗?竟不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和他分别。
分手的理由是因为他太过无聊,她厌烦了他?所以他去美国找她,只不过是让她更为困扰。
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在好像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毫无预兆地又回到这里?
为什么亲吻他?
为什么越线?
灵魂仿佛从身体出走的那几年,好友曾经劝过他。
原本就是朋友比恋人更长久。
恋人只要分手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彼此从对方的人生中剔除,不记恨对方都算是和平了。
陈恪挣扎过,在像海水一样咸透的深水里挣扎。
他不想让她困扰,不想被她讨厌,选择不去打扰她,而是和自己斗争。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一切都结束的现实,她却回来了。他守着冷静自持,不逾矩、不犯规,不想让事情变得更为难堪——她却不是。
似是有意,又像是无意地——在警戒线边缘徘徊。
冰水透过杯子将指尖冻得麻木。
陈恪没有松开手。
从幼稚园起他就一直在她身边,从此以后没有想过原来他也会缺失她生命中的很多时刻。幸福的、愤怒的、悲伤的、危险的……
什么都结束了?
陈恪改变主意了。
——他们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