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了下来,浓云像城外驻扎的军队一般压境。
乌云在空中不断翻滚,寒风渐起,枯树随着寒风左右摇摆,那脆弱的树枝摇摇欲坠。
终于,在雪花落下的那刻,“嘎吱”一声断裂,无声坠落。
远处的城楼在纷飞的雪花中晦暗不明,城墙上士兵的黑袍随着寒风飘荡,长枪上的红缨为这昏暗的寒冬缀上了一抹艳丽。
一位女子身着一袭白衣,犹如这世间最干净的神女。
她抱着怀中的书籍不停地奔跑。
她跑过空荡的街道,跑过残破的酒楼,跑过荒废的宅院。
快一点,再快一点,她心想着。
终于到了。
这是城北一处十分普通隐蔽的农庄,这里聚集了几乎所有的当朝史官,他们的面容和京都一样破败衰落。
敌军压境。
很多官员已经携带家眷逃跑了,北蛮人还保有屠城的习惯,如今还留在城里的官员寥寥无几。
毕竟留下就是等死。
容玦将怀中的书籍递给为首的陈大人:“大人,这是家父整理的桓帝在位的史书。”
这些书籍在一路的颠簸中被保护得很好,可以窥得它们的珍贵。
陈大人发冠潦乱,每根白发都是历史的痕迹;憔悴的面容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岁月的无情。
他和这王朝一同步入了暮年。
他干涸的双手颤抖着接过书籍,眼中蕴含着泪水,哽咽道:“好好好,即便王朝覆灭,这也是我等能为盛朝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他将大家记录的史书按照时间顺序整了一遍,却发现了一封信:“容丫头,这是不是晚亭写给你的?”
容玦接过信封,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她没有缘由地开始心慌。
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她呼吸不断加重,颤抖的双手险些拿不住这封薄如蝉翼的信纸。
阿玦吾女:
见字如晤。
汝当此时,定与诸公集。父生平自谓不周,生当衰末之季,皇朝沦丧。
父在治书,频有感伤,抚史叹息,恨不逢时。
若使父生于桓帝之世,必同牧平也终绝外戚之患,使朝野安享百年。而今已矣,惜哉!
父非孔孟之贤,未能为天地立心;知之有限,亦不能著书立言为生民立命。书生也,生逢离乱,不能挥剑疆场建功立业,惟愿能转笔端,稍挽世道于既颠,为往圣继绝学。
……
今城陷我身死国灭,是我所愿,汝当生还。
无可复言,努力加餐饭。
泪水像一场破天大雨般涌出,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像雨幕中远方的风景一般模糊不清。
陈大人看到容玦的眼泪一颗一颗的滑落便心中了然,叹了口气:“容丫头,晚亭怕是早已有殉国之心,吾等也是。你快与我这孙儿带着书离开吧,一定要让后世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容玦仔细小心地将信装入怀中。
她一把抹掉眼泪,礼节十分周到地向各位大人福了福身:“阿玦与陈家哥哥一路只会拖累他,他一人反而能走得更快更远。阿玦自知命不久矣,还愿各位大人谅解,阿玦想与阿爹同路。”
说完,不顾身后等人的追喊,大步奔跑,向着家奔跑。
敌军已经在攻城了,空荡的街道中传来的都是战争厮杀的声音。
还有零星的百姓向着城北奔跑,试图逃离这必死的牢笼。
容玦一袭白衣,翻飞的衣裙与片片雪花交织出一支舞曲。
她在这昏暗的街道上犹如鬼魅般逆着人流而行。
天更暗了,纷飞的雪花越来越大,似是为这末路王朝唱上最后一曲挽歌。
突然前方火光乍起,犹如破晓的朝霞,刺破了这黑暗的天际。
“轰隆”一声,城破了。
她大步奔跑,终于看到了火海中的父亲。
“阿爹!!!”她嘶嚎着,雪花在她脸上融为雪水,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眼泪和雪水。
容海将将不惑之年,却已满头白发,脸上的沟壑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似乎是笑着的,以身殉国,这是他作为文官能为这个王朝做的最后一件事。
将军战死沙场既全了忠国之名又得万世流芳。
文人呢,文人风骨永埋灰烬之中。
“嘭”房门被推开,几名敌军侍卫闯入。
“呦,这京都美人儿就是漂亮啊!”这人脸上还挂着未干的血迹,面容猥琐地朝容玦走来,伸出那只沾染了无数平民鲜血的手来捉她。
她毫不犹豫转身冲进了火海。
以身殉国,她也许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可和阿爹一同前往黄泉路,也不会太孤单。
总好过死于敌军的刀刃之下,对她而言这短短十六载也算是死得其所。
***
容玦睁开双眼,原本澄澈的双眸中盛满了悲痛与不舍,浓密的汗珠铺满了她的额头,衣衫被汗水浸湿。
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置身于那片火场之中,直到微风吹来青色的帷幔拂过她的脸庞,隐约间嗅到了些安神香的味道,她才渐渐放松。
她想撑起身子才发现手被攥着。
周韫感到手中的小手动了动,她立刻睁开了眼,看到女儿已经醒来,原本丰腴的面颊因昏迷凹了下去,只是那双眼眸依旧灵动如旧。
她赶忙扶着女儿坐起身子,为她倒了杯水,柔声问道:“阿玦可还有哪不舒服?”
容玦竟重生到了阿爹记录的桓帝在位时期,阿爹所说的王朝由盛转衰的节点。
更加讽刺的是,原身竟是著名的外戚薛勖霖的女儿,十四岁的薛容玦。
这位衣着精致的贵妇人,面容是脂粉也遮不住的憔悴。
容玦知晓这是原身的母亲周韫,她自薛容玦落水昏迷起变昼夜不歇地陪在她身边,薛容玦的父兄也是常常衣不解带地陪伴。
自她苏醒二人才被劝着去上朝,只留周韫陪伴,二人每日归家必先来探望薛容玦。
容玦拉过周韫的手,努力挤出笑容,声音因昏睡有些嘶哑:“阿娘,女儿没事。让母亲担心倒是女儿的罪过。”
周韫手上感觉到女儿手掌传来的温热,听到女儿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她才真正感觉到女儿真的醒来了,不禁一下红了眼眶。
这几日她虽是醒来了却总似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周韫拿起帕子掩了掩眼角,面容是挡不住的开心,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阿玦平平安安的就好。”
容玦自幼丧母,周韫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言语中也不禁多了几分真心:“阿娘快去歇着,这些时日怕是都没能睡个好觉。女儿洗漱一番,晚上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可好?”
周韫闻言更是泪水涟涟,拉着容玦又絮絮几句才被容玦和婢女劝回去。
容玦刚刚醒来,这一番拉扯费了她不少精神。
婢女月红看着她苍白的面色,上前扶着她靠在床上:“姑娘可要用些粥?”
容玦摆了摆手,目光穿过月红看着绿意盎然的庭院,红黄交织的芳草花点缀在庭院之中随着微风怡然自得地摆动。
月红瞧着自家姑娘看着窗外的芳草花发呆,眼中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听到姑娘平淡地说道:“不急,你且先告诉我这是平德几年?”
*
“阿爹,这牧平也是何人?他不过入仕三年后便早逝,阿爹为何用如此多的笔墨为此人立传?”
这一方宅院点着一个小小的炭盆,犹如暗夜中那一盏明灯。
容海凌乱的头发中参杂着大半白发,身披一件破袍,左手用帕子掩着口鼻轻咳,右手还在笔耕不辍。
容海听到女儿的声音,不动声色地将左手的帕子塞进怀中,看着日渐亭亭玉立的女儿问道:“阿玦可知盛朝为何走至今日?”
容玦将手中茶盏放在书桌一旁,她精致的眉眼蹙了蹙,疑惑道:“难道不是宦官专权?”
容海那古井无波的双眸中泛起波澜,赞许地看着女儿:“不光是因为这个。”
容玦双手背后,在房间踱步,低眉思索后缓缓道:“女儿对本朝历史不甚了解,只对阿爹所书桓帝时知晓一二。”
容海长叹一声,与女儿站在窗边,眺望着幽幽夜空,玉盘挂于空中点亮了这无边黑暗。
他凝望着月亮,又似穿过月亮回溯着这千年历史。
他的声音犹如穿过重重叠叠的时空,沧桑又充满力量。
“历史之洪流,亦犹是循环定数之流段也。前朝曾有外戚之患后亡于暴/政,本朝自建朝起便埋下了此等隐患。然,历代君主均不世之才,外戚之患并未显现。桓惠二帝均有此愿,可惜桓帝早逝,惠帝后期昏庸。
“灵慧太子聪敏过人,可惜亦早夭。自少帝继位,外戚与宦官便你方唱罢我登场,直至今日。
“世人常道,我朝之衰落自灵慧太子早夭始。然则,由盛转衰自桓帝始,少帝方显。”
容玦双眸睁大,其中盛满了疑惑,张了张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容海并未等她提问,反而自顾自地说道:“牧平也此人方入仕便窥晓外戚之患,亦曾提出高屋建瓴之策,惜其寿不克长,都未能成行。此人若寿逾十载,盛朝必繁盛百年。若使今日有牧平也,必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
月红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大哭起来:“姑娘怎么都忘了!”
她说这就要朝外跑去找太医,容玦用尽力气才拉住她。
本就精神不济,这一番折腾更是让她频频喘气,好半天才缓过来。
月红一双像兔子似的红眼睛看着她,让她有点于心不忍,便柔声安慰道:“无事的,毕竟磕了脑袋。如今还能同月红姐姐讲话已然是万幸了呢。”
月红抹掉了脸上的眼泪,抽噎着说:“姑娘…说得对…总…好起来的……”
“是…平德二十八年。”
「牧平也,平德八年生并燃郡人也,世已不可考,师从大儒程耳。平德二十八年入仕,拜丞相少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