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那人发现之前,姜衍君匆匆离去。
这一路火急火燎赶回坤漪宫,迎面撞上了宫道上的另一行人。几人皆着官服,走在与她相反的方向,是要出宫去的。
姜衍君退至道旁,躬身行礼,待几人先行。
垂首之际,嗅到一阵奇香,如雪中梅香。此香方中有一味香料,产自永州,是以姜衍君在熟悉不过。
用此香者,乃是涣南沈氏的家主,如今官至尚书左丞,曾是衍君祖父符敬容的门生。
而此人也必然识得她。在看见扮作宫人的姜衍君时,沈弗攸忽然顿住了脚步,侧首望了她一眼。
同行的官员问他:“怎么了?”
沈弗攸微微抬手,示意继续前行,只淡笑道:“无事,只是脚下的地砖松动了。”
一行人又走远。
许是年在昔年师恩,沈弗攸并没有发难于她,更没有拿她去讨赏。
姜衍君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甘泉宫不可久留了。
——
如今天下分十六州,中原堃、垚、建、殷、酆五州,有三州落入胡虏之手。西北凉州、祁州国土尽丧,南方越州、衡州、景州豪强士族拥兵自重,远在北蓟州的天子鞭长莫及。
从眼下局势看来,朝中只管控东地永州、涣州、衍州,与北地蓟州、崤州、蒙州这六州之地,也依旧是力不从心。
好在上天眷顾虞朝,尚留给他桓阳齐氏与建州温氏,坏就坏在,天子能用的人里,就只剩齐氏与温氏。
齐恂奉命领兵西讨不过一月,便有北地残余乱党反扑蓟州。
起初只是数百疲敝流民于城外举事,不成气候。直至虞军深入中原腹地,北地兵备不足,蒙州失守。蒙州郑氏率兵五万来犯蓟州。
敌军绕过重兵把守之处,一路攻城拔营,势如破竹。
须知几月前北伐郑氏,斩侯氏,东诛符氏,朝中已无将可用。
甘泉山就在蓟州城后二十里处,倘若蓟州城破,敌军血洗甘泉宫是迟早的事。
敌军还未兵临城下,甘泉宫中已是乱作一团。
长夜漫漫,无人得以安眠。宫室左右皆藏匿殿中不敢出,符涣君却在今夜与衍君同上登风台。
涣君依旧一身缟素,迎着高台上的夜风,像一缕虚弱的孤魂。
姜衍君看不懂她,只问:“涣君为何来此?”
“且看。”她遥指数十里外的一片烟火海。
这里看不见刀光剑影,只见城外的敌军铺天盖地而来,围城将陷。战事入夜也不曾歇,蓟州城内外火光冲天,连天际都烧红了半边。
城北燃起一排烽火,不知援军是否来得及赶回。
前几日两军于城外小打小闹,未见胜负。今夜蓟州城遭奇袭,敌军也一改以往柔和的战术,攻势陡然猛烈。
应是齐氏与温氏已在返途,郑氏军宜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衍君问:“蓟州兵力薄弱,能抵得住郑氏攻势吗?”
“未可知。”符涣君道,“今夜由温氏长公子守城,若他赢,便看他如何赢;若他输,便思永州符氏为何输。”
她这话说的,有种活着也行,死了也罢的泰然。
可她紧接着又说:“不论你想扳倒谁,建州温氏还是桓阳齐氏,必然得先了解他们。得知晓他们怎么用兵,下一步如何决策。齐氏从前只是父亲的部下,恰是因为他们追随父亲多年,才对父亲的战术了如指掌。
“敌军十倍于我又如何,明枪暗箭又有何可怖?可怕的是朝夕相处的席间人、枕边人。
“从前父亲信任齐晋,二人南征北战,他自认为是死生至友、刎颈之交,谁能料到有朝一日会被齐氏从背后捅了刀子。”
白日里她不会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此刻夜深人静,登风台上没有烽火,二人一并站在黑暗中,靠着点点月光分辨彼此的轮廓。
涣君的声音很柔和,还不及耳畔呼啸而过的北风张扬。
她错怪了涣君,阿姊远比她想象的要坚强。
她们的目光又重新落回战场上。姜衍君道:“敌军围城,敌众我寡。然而蓟州城防牢固,攻下也并非易事。至于温尚珺下一步如何行动……”
她暗自思忖片刻,喃喃道:“北地久旱无雨,敌军又结营林间,宜火攻郑氏军营。”
符涣君却笑了笑,说:“若换做是齐恂,他确实有可能这么做。建州温氏不像桓阳齐氏,他们凡事都要赢得光明利落,鲜少用诡诈之计。”
“所以我猜,温氏会领一队精兵,经宿白山南道在山岭埋伏,潜出贼后,突其阵。”
殆及后半夜,温氏兵马分三路出城,果真如她所言,有一路兵马向着宿白山南道去了。
登风台离战场极远,只能依稀看见山间行军的火把。
郑氏军阵被后路精兵冲散,一时间乱作一团。又有两路兵马于正面迎战,三路夹攻,敌军溃散而逃。
符涣君又道:“北蓟州到底还是郑氏的地盘,温氏不如他们熟悉地形,大抵还是会落下风。”
温氏领兵趁胜追击,被敌军引至宿白山与仓明山之间的夹道处,山道狭窄,行军作战不便,两侧山坡又有滚石落下,冲散队形,死伤众多。
跟随郑氏军至此的数百虞军尽数被歼灭。
姜衍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同样是将门之女,论及谈兵打仗,衍君自愧弗如,哪怕是两位兄长在世之时,也不及涣君的才能。
她不仅善用兵,连敌军下一步会走在哪儿,都猜到七八分。
战火不曾熄,两军交战至天明。
姜衍君靠着登风台的石栏睡去,尚不知后半夜战况如何。涣君推她醒来时,天已经透亮了。
她一醒来便问:“打赢了吗?”
“还没有。”符涣君道,“不过齐恂回来了,战局已定,不必看了。”
涣君在登风台观望了一夜,了解了温氏如何用兵。而她又用此前十几年,了解了齐恂。
衍君揉了揉酸痛的后颈,涣君拉她起身,一同回坤漪宫去。
登风台下,见一醉汉潦倒台阶上,鬓发散乱,身着玄色蟒纹袍。
姜衍君扯住涣君衣袖,小声道:“太子殿下为何会来此?”
洛子甫睁一双宿醉发红的眼,正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白衣美人。
“涣君啊涣君,你还真是叫我好找。”
“见过殿下。”符涣君忍下心中不适,还是同他行了礼。
闻言,他一勾唇角,随手扔了酒壶,瓷器在石栏外的空地摔了个四碎。
见他要向自己扑来,符涣君侧身躲开,抬脚一绊,潦倒之人瞬间失了衡,滚下台阶去。
“嘶——疼死我了。”
“竖子安敢?”涣君嗤笑一声,也不去理会他的叫唤,拉起衍君便径直离去。
姜衍君问:“我瞧他摔得挺重,不会有什么大碍吧?待他酒醒了会不会迁怒于你?”
符涣君道:“又无旁人在,他不敢说出去。”
“是啊,他不敢。”衍君喃喃自语。
有了洛子宜这个前车之鉴,他不敢。
甘泉宫外的朝臣都在看着。
抛去他背后的二十九个世家,皇室本身不足为惧。而这些世家之中,有肝脑涂地的忠臣良将,也有欲取而代之的狼子野心。
江山交到这样一个昏聩之人手中,姜衍君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今她只想着那三个月的事,阿姊与温尚瑾约定的三个月,到底意味着什么?
眼下已是春末夏初了,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蓟州城外的交战又持续了十几日,齐氏才与温氏联手击退了敌军。
经郑氏叛党来犯蓟州这一遭,齐恂不得不回朝驰援,以致西讨未果。
甘泉宫本就有禁军把守,当初能混进来已是极为不易。
现在齐恂“忧心”陛下安危,又派了重兵巡视,想要逃出去更是难如登天。
此一役后,蓟州与蒙州的郑氏残余势力尽数被剿清,于是虞天子设夜宴,连带着将士东征、北伐的战果一并论功行赏,奖率三军。
坤漪宫的其余人皆已在殿前候着了,符涣君还在不紧不慢地对镜梳妆。
姜衍君也发现了,每当齐恂一回来,符涣君便会将自己封闭起来,退居在坤漪宫的一亩三分地,她不在乎齐恂封了什么爵,受了什么赏。
桓阳齐氏是她日后要拔剑相向的仇敌,是故她不敢再让仇敌了解她。
正想着,涣君突然把她推至镜前,道:“该你了。”
“我?”姜衍君心生诧异,“夜宴还去么?”
“去啊,怎么不去?”
“那你莫不是忘了,我如今的身份只是个宫人。”
一个宫人需要梳妆打扮些什么?
符涣君道:“在齐恂面前,你是坤漪宫的宫人,在其余人眼里,你是齐恂派来的婢子。坏就坏在,你与我生的太像了。”
涣君先是为衍君敷了厚重的胡粉,又执炭笔描眉画眼,一改她往日的妆容,尽量让眼前人看上去与自己不一样。
姜衍君迫不及待去看镜中的自己,问:“画好了吗?”
“嗯。”符涣君点了点头,忽又叱责起她来,“十二岁离家,每年也只寄回书信几封,阿母早早为你筹备了及笄礼,却因你赌气不归,不了了之。”
姜衍君没说话,没为自己辩驳,只与身后人一齐看向镜中。
阿姊从盒中取了支崭新的玉笄来,为她簪在发髻上。
筵席将开,她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