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旖很不喜欢在家里吃饭。奈何施明威总是要求她周末回家,名曰家庭聚餐。三个人的家庭聚餐,一个不苟言笑的严肃父亲,一个虚情假意的假笑女人,和一个没有好脸色的臭脸女儿。
他们坐在一起吃饭,空气突然安静已是常态,就看谁先尴尬地找话题。
这位活跃气氛的人显然是假面女郎琳娜。她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施旖注意到,她今天一反常态没有喝酒,而是白开水。即使这样她还是把水倒到高脚杯里。她喝一口水,眼神温柔看着施旖,关切道:“多吃点,学校的伙食不如家里,你看你都瘦了。”她微笑着拿起筷子,给施旖夹了一块龙虾肉。
施旖抬眼看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谢谢,欣然接受。
“给你夹菜也不知道说谢谢。”这句话还是意料之中从施明威嘴里说了出来。施旖吃着碗里的三文鱼藕片,没有理会施明威的这句话。她拿起筷子,也给琳娜夹了一块龙虾肉,放到她的碗里。
“一家人不用说谢谢,见外。”施旖微笑着说,假惺惺得毫不掩饰。
琳娜干笑,看向施明威,“对,都是一家人,不用谢来谢去的。”她似乎给了一个额外的眼神给施明威,施明威因此闭嘴,没有再说什么。
这两人今日有些奇怪。这是施旖的直觉。
琳娜今日看着心情很好,没有精致的装扮,只穿着丝绸睡衣,随意披散着头发。她平日里吃饭经常照顾施明威,比如给他夹菜、剥虾,一边督促他少喝点酒,一边给他倒酒……完美地维持她体贴入微的娇妻人设……但今天她的姿态比较慵懒娇贵,夹菜的人换成了施明威。
“这个辣,少吃。”施明威说着,拿起琳娜的碗,“给你盛碗鸡汤。”
施旖翻着白眼看施明威……发的什么神经,施总居然给小娇妻盛鸡汤呢。
琳娜乐得享受这样的服务,她笑得温婉得体——虽然努力掩饰自己的得意情绪,还是被施旖捕捉到了。以往琳娜在施明威面前,还是比较低调克制的,不会和施旖正面眼神对峙——但今天她不止一次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施旖。
那种眼神带着得意、或者是……莫名其妙的炫耀。
施旖皱眉,不耐烦的神色越来越明显。
她差不多吃饱了,打算停筷的时候,施明威对她说:“旎旎……”他脸有犹豫迟疑之色,施旖很少看到施明威有话不直说的表情,因此强烈直觉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
“我和琳娜有件事想和你说。”
施旖拿着筷子的手停顿,面无表情看着施明威和琳娜,准确来说应该是表情严肃,“我和琳娜”,现在他和娇妻在一个阵营里,并准备宣判一些不好的事情。
“琳娜……”施明威看着琳娜,又转头看向施旖,语气尽量平淡说出口,“她怀孕了。”
施旖的心陡然一沉。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唯独没有这个。
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僵硬,她看到琳娜喜悦和娇羞的表情,又看向施明威。她的脸色染上一层冰霜。
“施明威。”她直呼其名,“你是不是忘了你说过什么?”
施明威提出和琳娜结婚的时候,施旖曾极力反对,甚至闹到离家出走。她还记得那天晚上施明威对她语重心长的谈话,他说他现在的生育状况已经不佳,娶琳娜,只是为了作伴,不会有孩子。施旖虽然不同意,也没有再大吵大闹,最终他还是把琳娜娶进家门。
如今呢?这算什么?
“旎旎!”施旖直呼其名的质问,让施明威面现愠色。他穿着深色的家居服,带着黑框眼镜,还是记忆中那副英俊的脸,但已显苍老和疲惫。时光真是流逝匆匆,施旖越来越看不懂他了,和记忆中那位慈爱温和的父亲相去甚远,陌生的表情和陌生的眼神。甚至令人厌恶。
琳娜握上了施明威放在桌子上的手,眼神表示让他冷静。
施旖看到他们紧握的手,目光移开,看到餐桌上花瓶新换的花,粉色的洛神玫瑰,点缀着蓝色的什么花……她一下子想不起来,脑子有些混沌,耳边传来施明威的声音:“旎旎,不管你接不接受,琳娜怀孕已经是事实了。”他似乎叹息了一声,施旖不确定,也没有再听到他说什么……她还在看着花瓶的花,想起来了,是蓝星花,还有翠珠点缀其中,母亲很喜欢花,她以前经常和母亲一起插花,因此认识不少花的品种……她又看到餐桌上摆放完美的美味佳肴……刚刚她觉得挺好吃的,现在看来只是精致摆放的一些冷淡无情的食物,看着索然无味……
“旎旎,我已经怀孕一个月了,孩子是必须留下的。”琳娜说,温柔的语气中带着些强硬。
她说的话丝毫没有缓和场面的效果,反而像火上浇油,或者是一种直接的宣誓主权:我的孩子,必须留下。
施旖拿着筷子的手僵硬到发麻,她终于反应过来,把筷子放下。
“所以你们是在和我宣布这件事。”她的表情依旧冷淡。
琳娜紧盯着她,想从施旖的脸中看出一些情绪和态度。甚至她可能想看施旖当场失控发飙,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女儿,有意威胁她和她的孩子——这完全符合施旖会有的作风。
但施旖比想象中冷静得多。至少表面如此。
“旎旎……”施明威还想说什么,施旖站起来,椅子无声往后移动。
她低头盯着施明威,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眼神,令施明威暂时住了嘴。她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冰刀,仿佛要刺穿施明威的内心,完全的看陌生人的眼神,没有任何的情感和温度。然后她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像是对这个不可理喻的局面最后的嘲笑。
她转身离开餐桌。
施旖感觉腿也有些麻木,走起来居然有些僵硬。
她拖着僵硬的身躯,上楼了。
房间没有开灯。施旖侧躺在床上,落地窗外的别墅外景灯光透进来,从施旖头顶落下,在她脸上留下阴暗的影子。她眼睛睁着,一动不动。
又是这样阴暗的夜和漆黑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她控制不住地想起曾经那些无数的夜晚,她仰躺在床上,望着空洞的漆黑,眼泪不断从脸颊滑落。
命运弄人。
她爬起身,伸手把床头那个相框抓过来。透过窗外昏暗的光线,她凝视着相片里的母亲。这是她9岁的时候,个子还不高,母亲需要俯下身子抱着她。母亲穿着白色蕾丝领黑色礼服,珍珠耳环,黑色礼帽点缀一朵粉白玫瑰。优雅了一生的女人,名动苏州城的千金大小姐,惊才绝色,在她最美好的年纪嫁给了施明威。
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和情绪在此刻倾巢而出,施旖看着相册,哭得不能自已。
五年前的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天空像破了一个大洞,暴雨猛烈地倾泻而下。
车前的雨刷在玻璃上快速摆动,窗外世界变成雨蒙蒙的模糊景象。
是施旖要母亲带她去商场玩的,车刚开了不久,原本的小雨就变成了瓢盆大雨,母亲习惯自己开车带着施旖出门,不管她去哪里,母亲都会陪伴和接送她。透过雨刷刚刷出来的玻璃视线,施旖看到十字路口的红灯在倒数,当时母亲还在和她聊天,说着等会在商场带她去吃最爱的餐厅。
红灯倒数到10秒。施旖还记得那个数字。
眼前倒计时的红色数字突然被一阵强烈的光线模糊,在施旖转眼看的瞬间,这个光线已经刺进了她的眼里。
猛烈的撞击和巨响,施旖被弹出的安全气囊冲击,当场晕了过去。
暴雨还在无情地砸下。
施旖不是在医院中醒来的,她是在破碎的暴雨中醒来的。
冰冷的雨滴落在身上刺骨的寒冷,施旖仿佛置身冰窟,感到头痛欲裂,手臂麻木锥心地疼。她在暴雨的冲刷中醒来,周围是吵闹的喊叫声,还有暴雨打在残破车身上的噼啪声。雨水流进施旖眼睛,冷涩又疼痛,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施旖猛然睁开眼睛。
主驾驶的血混杂雨水,流淌了整个车厢。
血色模糊了双眼,施旖听到一声干哑慌张的声音从喉咙中无声地发出,随后是嘶声裂肺的喊叫声,划破了这个残破寒冷的暴雨之夜。
她记得医院的消毒水很刺鼻,穿着白大褂的人群忙碌混乱,她大哭大闹要去看母亲,被众人拦下。
她记得急救室的门闭了很久很久,廊道吹来的风很冷很冷,她身上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喉咙哭到撕裂的疼。
她瘫坐在医院的地板上,施明威蹲下来看她,对她说:“旎旎,你伤得很严重,要去处理一下。”她听到了施明威的话,却没法作出反应。
另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孩占据了她的身体,她的脑子已经停止思考,神经痛,不断有泪水从眼眶里掉下来,似乎永远也流不完。
她想,她的身体在那一刻已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