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看清楚若绝了,可她还是讨厌他。明明他长那么像云山,他却说他不是他,不认她了。
她赌气别过头去,也不要认“他”了。
从出灵到棺椁入土,将她第一次爱过的人深埋入黄土之中,一念都没再掉下来一滴眼泪。只是神情木然,不哭不闹,如同行尸走肉,像是将自己的灵魂跟谭宜埋在了一处一样。
她一个人呆呆的走出陵园,走了两个时辰,天黑尽了才回到谭家。看着门上那块漆匾,龙飞凤舞的两个谭家大字,像是高山一样压过来,逼得人喘不过气。
朱门大敞,灯火重重,里面却那么的暗。穿过冰冷的影璧,还有无数连廊、垂花门,如同迷宫一般。不像她九原的家,推开那扇简陋的木门,便能看见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院子里编斗笠的父亲,屋子里埋头苦读的哥哥。
一念转过头,身后是清冷的街道,彷佛又回到了她当初跑出谭家的那夜。不同的是夏至一直在她身后,默默跟着她。
“夏至,我该去哪里......”
她哽咽好几声,才憋出些沙哑的嗓音。
夏至还没开口,谭家里老太太就被搀着出来,走到一念面前。从谭云山走后,她一下就苍老许多。精神不济,远不如从前,像是枯死的老树,奄奄一息的在春日里喘息。
“孩子,累了吧。跟祖母回家,有祖母在,别怕。”
老太太伸过手来,牵住一念的手。她的手又冷又干,如同枯藤缠绕。
一念垂眼看去,心头一绞,“老太太,您也要注意身子,保重。”
回到敬院,二奶奶立刻就着大厨房的人送来了吃食。一念吃不下,只用了半碗莲子羹,便躺在屋檐下的躺椅里睡觉。
那是谭宜生前最爱小憩的地方,抬眼就能看见她和夏至在桂花树下翻花绳,看见篱笆里的白鹤。
只是一念再也不能看见白鹤金鸡独立,优雅的站在夜色里纤美的身影了。夏至从篱笆里抱着奄奄一息的白鹤出来,走到她面前,难过道:
“少夫人,大白和小白也要随公子走了。”
一念心中酸涩,痛苦的闭上眼,别过头去,原以为流尽了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时不知出了什么事,一群婆子丫鬟提着灯,急匆匆的从敬院外走过。没一会儿好像又走了回来,直奔院子里来。
夏至刚把鹤装进笼子里,人影就来到了一念面前,人群中最过显眼的就是那白眉老大夫了。
婢女搬来圆椅,他在一念面前坐下,道:“少夫人,可觉得有何不适,伸出手来老夫看看。”
一念和夏至不明所以,月门下老太太已乘着小肩舆到了。
“孩子听话,让大夫看看。”
一念只得伸出手,老大夫搭上脉搏,沉思一片刻收拾脉枕,道:“少夫人没事,老太太不必过于忧心。”
老太太紧张的神色这才放松下来,“没事就好,就好。这孩子呢.....孩子.....”
老大夫摇头,“回老太太,少夫人并未有身孕。”
“没有身孕,怎么会没有,会不会是日子短还瞧不出来?”
老太太急切的走上前,正要询问一念进来可是有什么不适。她话还没说出来,三爷就突然从院外冲了进来,满脸怒气。
“娘,您怎得如此偏心!荣儿见红了,孩子就要保不住了,您把大夫拉到敬院给苏一念看什么!!怎得她肚子里的是谭家的孙儿,容儿肚子里的就不是!您怎如此偏心!大哥,作恶太多,他这一脉绝了嗣就是报应!!”
“孽障,孽障!!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要气死我不成!!”
三爷发起疯口不择言,老太太气得挥舞拐杖,狠狠的打在他的背上。但三爷全然不管,拉着老大夫头也不回的往三院里。
一念被着阵势吓得有些发懵,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随后老太太安慰了她几句,带着人也离开了。
一直到次日,夏至打听了回来告诉她。她才知道原来昨夜三奶奶见红,怀了六个月的身子没了。
因为三奶奶睡前喝的是大厨房送来的安神汤,夜里就见红了,六个月的身子没保住。三爷拉着二爷、二奶奶在老太太面前闹了一宿要说法。
二奶奶一时失口惹恼三爷,当场就挨了一巴掌撅到地下磕破脑袋。然后二爷同三爷打了起来,一院子的婆子丫鬟小厮拦也没拦住,把老太太的院子砸了个稀烂。
一念就扶着夏至的手,站在院子里听着墙另外一侧的响动。她才知道原来府里还有那么多人,大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和谐。
夏至是府里的家生子,从小就跟在谭宜身边,对府中事很是通晓。上到各房老爷夫人,下到粗使的小厮丫鬟婆子都认识。
他告诉一念,府里除了老太太和云山,还有二爷、三爷分住在东西两大院子里。谭府里早前是三房掌家,三夫人怀上身子后,家里的钥匙就交到了二夫人手中。府上各项开支用度都由二房里调配,谭家在外的生意、朝廷的差使却都由三爷料理。
两房明里暗里的较劲,如今三奶奶吃了二奶奶的安神汤身子没了,三房那夫妻俩势必要把二房拉下来。只是后来有个“外人”掺和进去,找到了安神汤的药渣为二奶奶证了清白,最后只发卖了做错事的丫头了事。
墙后的动静闹了一夜安静下来,一念听出那个住持公道的声音了,走到月门下,偷偷看向老太太院子。
三爷和二爷先出来了,那个叫若绝的和尚,过了好些时辰才慢吞吞的出来。他那颗好看的光头像是颗卤蛋一样,在阳光下又圆又亮。
一念问,“夏至,他又是什么人?”
夏至伸出脖子看了眼,道:
“是龙泉寺的若绝师父,临潼远近闻名的和尚。佛法高深,以慈悲为怀,老太太最是看重若绝师父,常与他研讨佛法。谭府上上下下都很敬重他,他也是大公子的知己好友。只可惜这些年若绝师父云游在外,未能见到大公子最后一面,只赶得上送他最后一程。少夫人忘记了,您见过他的。”
“喔,是吗?云山好像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他,夏至,我不喜欢他。”
一念似有些不高兴,那是个和尚,穿着锦澜袈裟,手持九环锡杖。却只是剃了头,并没有受戒。皮面生的白白净净,像是剃了头云山。这样的和尚,她以前见过,就在九原,还娶妻生子呢。
谭宜的丧事,龙泉寺的和尚走时收到了一笔丰厚的功德银子,二夫人亲自叫管家拨下,差人送到寺里。
但那个若绝师父却没走,后来好几日一念都在府里看见他了。
本是西院里的三奶奶失了孩子后精神不好,请他留下为孩子诵经祈福几日。东院子里每天都有嘟嘟的木鱼声,还能穿过厚重的马头墙传到敬园里来。
一念被扰得心中烦闷,却也自觉应当忍耐些,毕竟不只她一个人有痛。夜里,她一个人披了衣转到花园里吹风。
那该在东院里敲木鱼的和尚在假山下,同二奶奶在下说话,不远处站着提灯的老妈子。一念在他们的头顶,不经意就听到了说话声。
“安神汤的事多谢师父,这是单独给您的功德钱,请师父笑纳。云山那六品冠带的事也还要请师父费心,龙泉寺大雄宝殿的金身,赶明儿府里的事清了,我就派人去修。”
一念探头一看,只见那和尚收了好大一包银子揣在怀里,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毕恭毕敬的送走二奶奶。
她还记得三奶奶小产的事,最后是发卖了那送药的小丫头了事了。那安神汤原是给她的,送错了药落到三奶奶的肚子里孩子没了。他们便以为二奶奶是叫冤枉的,可是二奶奶为什么还要单独给他送银子呢?
原是这样,一念躲在假山上看着那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离开。但那和尚突然回了头,似发现她了!一念吓得缩回石缝磕到了脑袋瓜子,脑仁到回了敬园还嗡嗡的疼。
可不速之客后脚就跟着来了,站在月门下,目光穿过空旷的院子,落在她的身上。
一念对上他的眼睛有些害怕,立刻就撇开了,看见脚下的青苔立刻就将鞋缩进了裙摆里。
外面听得夏至的声音,问道:
“若绝师父怎么在这,可是来看看给大公子烧头七的地方的?”
“偶然路过罢,明日大公子头七,府上人都去寺里避避。夏至你明早早些起来收拾东西,在山上照看好少夫人。”
说完他便走了。
夏至热情的送到大院外回来,月门下还留着两只隐隐约约的鞋印。侍女抱了一念换下的衣服和绣花鞋,他一眼就看到了裙摆上的泥渍,鞋帮上的青苔。和适才若绝素净僧袍,破旧僧鞋沾着一样的水泥和青苔。
他心下忽觉一阵难过又是悲哀,“少夫人.....”
一念不解的看着他,“怎么了,夏至?”
“少夫人,可曾真心心悦过大公子?”
她不懂他话中的意思,提起云山还是湿了眼睛。
“夏至,我恨他,恨他不辞而别!恨他誓言旦旦的要娶我,又撒手而去。他是个骗子,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他的。”
“够了,少夫人。”
夏至知道了,她字字言恨却爱之如髓,这就够了,他愿意替谭宜放这个姑娘走。
“少夫人跟我来,公子生前担心先一步离您而去,留下放妻书叫我叫转交于你。少夫人拿了信便离开谭家吧,还有,那个人不可能,一念姑娘。您往后一生还很长,还会遇到欢喜的人的”
“你....你说什么?夏至.....什么叫放妻书?”
一念眼泪一下就落了来,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更不及细究其中深意。
“夏....至,那他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既不打算要活,为什么要娶我!!哄我玩,当三岁小姑娘骗吗?”
她爱的那个男人在娶她的那天也休了她,而她怀揣着一颗赤诚的心,满心欢喜的要嫁给他,同他白头偕老。他却从来没想过要好起来,甚至知道自己会死却还是要娶她!
“不是的,少夫人,你别哭。大公子是担心,他喜欢您,真心想娶你的。可世事无常,大公子竭尽全力想要护您的周全的。如今大公子后事已了,您走吧。我取了信给您,您拿着信给二爷、三爷看,纵使是官府来也不敢对您怎么样。”
夏至跑去书房去取那檀木锦盒,书匣上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开始有些发急,四处乱寻。
一念来到书房外,看着他翻箱倒柜把里面弄得一团糟。有些害怕那份放妻书,又有些隐隐的期待。她爱的人离开了,这里陌生的像个富丽堂皇的笼子,每个人都不像她所看见的那样。
但盒子不见了,夏至怎么找也找不到,急的满头大汗。以为只是谭家大丧,给谭宜敛尸的时候叫下人收走了。
“少夫人有的,真的有。大公子的放妻书真的有,他亲手交给我的!!现在那只盒子不见了....不见了.....对,您别急,可能是前两日出丧收拾大公子的东西时不小心收走了,您等我去找二奶奶!”
“夏至,回来!”
他跑去东院要,一头跑出敬院扎进黑夜里,一念追出去扑了个空。
而死人的事并没有人在意,夏至一去便就再也没有回来,像谭宜一样悄无声息的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