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
温蒂打开客厅通往车库的门,伸掌按开墙上的灯,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亚历克斯两手拎着两个大背包走进车库,放到靠墙的工作台上。
“你都带了些什么啊?”亚历克斯甩了甩手,“整个衣柜吗?”
“不,”温蒂耸耸肩,抬手吹了吹指甲,“只有半个。”
“说不过你。”亚历克斯苦笑着摇头,掏出手机看了看,快十点了,他按下车库门旁的升降钮,门板便框隆隆作响,缓缓升起;温暖明亮的阳光斜斜洒落进来,驱散了车库的阴凉气息。
温蒂往内瞥了一眼客厅,听见大卫的动静从二楼传来,便低声跟亚历克斯说:“趁我不在时跟他聊聊,好吗?”
“什么?”
“跟他聊聊。”温蒂朝室内使了个眼色,“自从妈……走了以后,你们是什么模样你们自己知道。我不怪他,但你怎么可以这样?”她伸指使劲戳着亚历克斯的腰间,“放弃治疗不是老爸的决定,是老妈的,是我们一起谈过也一起决定的,你不能生他的气。”
亚历克斯心中一颤,伸掌握住她的指头,低声说:“这跟那个无关。”
“那是因为他不准你去打工?”温蒂又问,“你一个月赚的钱恐怕连妈一个星期的病房费都付不起;更何况你还在上学,这事连她都反对,你自己也知道的。”
“不,不是为了那个。”亚历克斯说,“那次是我太冲动了。”
“那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温蒂噘嘴,“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
亚历克斯听她这么说,顿时升起一股罪恶感。在老妈过世以来的这九个月,他是什么表现他自己清楚。不仅没把时间和心思花在课业上,还为了有更多时间去医院,就连园艺社也退出了,直到现在还没回去。
不过更重要的是,他决定不跟着去夏令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也不知道温蒂忍了多久才在今天问出口。
“你知道为什么。”亚历克斯说,“你看过我上次考试的分数。如果再不趁暑假好好念书,恐怕连州立大学也没得上。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独处才能静下心来,才决定待在家。”他见温蒂不说话,知道她听进去了,“再说,你也不是一个人。老爸会在凤凰城待两周,那里还有爷爷、奶奶呢。你不开心要见到他们吗?”
“当然开心。但我担心的是老爸,他也需要一点空间,所以我才希望你跟我一起去。但既然你们两个暑假都在家,那就找机会跟他谈谈,好吗?”
“别乱想了。”亚历克斯伸手拨乱温蒂的头发,“你好好玩就好了,知道吗?”
“别把我当成小孩,我十三岁了。”温蒂一把拨开他的手,“答应我,好吗?”
亚历克斯还想跟她争辩小孩的定义,但见她一脸认真的神色,只好叹了口气,“好吧。我答应你。”
车库外响起叭叭两声,两人转头望去,一辆眼熟的黑色大皮卡正缓缓驶上前院,停到车库前。
赖瑞那张宽大的圆脸从车窗探了出来,朝两人喊:“早安啊,帅哥美女。”
“赖瑞叔叔!”温蒂惊喜地叫了一声,立刻往外走。亚历克斯无奈地抓起背包跟了上去。
“看看这是谁?”赖瑞宛如大铁桶般圆胖的身子跨出车门,两手撑膝看着温蒂,一脸惊讶的表情,“我正想说哪来的小美女?原来是温蒂啊,才一个月没见又变得更漂亮了。”
温蒂这时倒是知道要害羞了,她咯咯笑了两声,说:“哪有。”
“我说有就是有。”赖瑞绕到车后打开后货斗的门板,“来,行李在哪里,我来搬。”
“不用,我自己来。”温蒂连忙摆手,跑进车库搬行李。
亚历克斯见温蒂虽然冒失,但总算还知道分寸。他提着行李走到车旁,笑道:“谢谢你来载他们,赖瑞。”
“小事一件啦。”赖瑞说,“来,东西给我。”
亚历克斯没有推托,他也知道推托不了,便让赖瑞伸手接过包包放到货斗上,推到深处。他仔细观察了下赖瑞的脸色,见他没有皱眉或咬牙、露出痛苦的神色,便放下心来,“你的身体最近还好吗?”
“噢,老样子,死不了。”赖瑞轻轻拍了拍胸口心脏的位置,还哈哈大笑两声,“定期吃药就行了。只不过这药是真他妈贵,吃完还得跑到斯波坎去领,真是麻烦。”
亚历克斯点点头,“你今年怎么没跟哈利一起去加州?”
“别了吧。”赖瑞垮下嘴角,挥挥手,“我跟荷莉她姊从来就没什么话好说的。每次她看到我,都问我工作换了没、车换了没、房子换了没。只会用鼻孔看人的家伙,嫁了个整形医生了不起啊?我倒想问她眼皮是不是又割了、鼻子是不是又整了、胸部是不是──”他顿了顿,看向亚历克斯,“这话你可别告诉你荷莉阿姨。”
亚历克斯忍不住笑了,“我一个字都没听到。”
赖瑞点点头,“哈利说你暑假要待在这儿念书,是吗?”
“对。”亚历克斯用食指搔搔脸,要坦白这事儿还是有些尴尬,“我上一次的SAT没考好,我得把握这暑假好好复习才行。”
“不要着急,你行的。如果你想去找哈利,就给他打个电话。那小子在他阿姨家也待不住,巴不得你去找他呢。”
亚历克斯感到一阵暖流涌上心头,应道:“当然。”
“赖瑞。”亚历克斯身后传来大卫的声音。他转身一看,大卫和温蒂分别提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包走了出来。
“我不是说不用这么早到的吗?”大卫不理赖瑞伸出的手,径自把背包放上货斗,把门板关上。
“没差那一点时间啦。”赖瑞说完还左右看了看,“怎么,就这点行李?”
“她是去过暑假,又不是搬家。”大卫瞥了一眼温蒂,后者鼓起腮帮子看他,“这还不够多?”
“你该看看荷莉的行李。”赖瑞说,“光是那托运费就够我买上十打的啤酒了。”
大卫苦笑着摇头。
“东西都到的话,那就上路啰?”赖瑞说。
大卫巡视前院、车库一圈,见行李都没有遗漏,朝赖瑞正色道:“谢了,赖瑞。”
“别了,”赖瑞抬手说,“若是你要上车说一遍、下车说一遍,那我可就不载了。”
大卫哑然,点点头没再客气,转向温蒂,“好了,小姑娘,上车吧。”随后跟着赖瑞走向驾驶和副驾驶座。
温蒂应了声,转身看向亚历克斯,轻蹙双眉、露出一脸不舍的神情,然后他反应过来前一把伸手环抱住亚历克斯的腰,把头埋进他胸前。
“我会想你的。”温蒂闷声说,“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亚历克斯还在为她的拥抱感到突然,但随即明白,他虽然差不多年纪时也离家参加过夏令营,但温蒂在家始终有大卫和乔安娜的陪伴;等到要和他一起去参加夏令营的前年,乔安娜却病发了,在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出过远门。所以这还是温蒂第一次要离家在外渡过大半个暑假。
亚历克斯想通环节,心中也感到一阵不舍,便拍拍温蒂的肩膀,“我也会想你的。别浪费了这个暑假,玩得开心点。”
温蒂嗯了一声,上了车后座。大卫又摇下车窗,说他们到了斯波坎机场后会通知他,飞到加州后也会,跟着又叮嘱了几件照看家里的注意事项,亚历克斯都一一应下了。最后赖瑞发动车子,黑色皮卡开出前院上了车道,往前开了一小段后转弯出了小区。
亚历克斯站在原地,目送车子消失在街区转角后,才转身进屋。
当天上午,亚历克斯坐到自己桌前想要复习高二的数学,但看着只做了零星笔记的课本,他总记不起当时课堂老师说了什么,想到的反而是当时乔安娜的病情与治疗的进度,以及他如何在家里、学校、医院三点之间奔波;也不时看看闹钟,想着大卫三人这时应该到了哪里、还有多久要上飞机、不知道人多不多之类的。
他浑浑噩噩地翻看着宛如有字天书的课本直到中午,午餐把昨天剩下的意大利面解决掉,顺带休息了下;跟着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时,接到温蒂的讯息,发了张她跟大卫坐在椅子上等登机的自拍照,并说报到一切顺利。随后两人闲聊了一下,温蒂就说要登机后便先断了讯息。
下午后,亚历克斯告诉自己这样下去不行,便强迫自己硬着头皮继续念书,一边用计算机上网查着重点讲解,总算稍微记起一些概念。他一路念下去,直到四点多才阖上书本,伸展了下发酸的腰,烤了两份吐司配上火腿权当晚餐。
晚餐后他接到温蒂的视讯电话来电,接通后出现她和爷爷奶奶的脸。两位老人家气色依旧很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七十多岁的人;他们先是满脸笑容地打招呼,跟着问亚历克斯一个人在家还习不习惯;叫他要按时吃饭,不要再瘦下去了;最后再跟他说什么事情都不用着急,趁暑假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累坏了自己。亚历克斯感到又感动又愧疚,连声答应。
之后大卫从温蒂手中接过了电话,他的神色疲惫中带着一丝平静和放松,先是问亚历克斯家里状况,得知一切安好后便露出放心的表情,跟着说了他们接下来两三天在凤凰城的行程,最后则是又讲了几件家里要注意的事情,叫亚历克斯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后便挂了电话。
得知爸爸和妹妹在爷爷奶奶家安顿好后,亚历克斯也觉得心情比较放松了些。他照惯例到院子浇水,浇完后收着水管,侧头看着偏西的太阳,心中不太想要那么快就回到书桌前。
反正这只是暑假的第一天,偷点懒还算不过份……吧?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回房换了套运动服,下到车库跨上自行车。他不想要连在镇上跑个步都还要跟同学或邻居打招呼、顺带解释为什么他暑假一个人留在镇上。他骑车出了小区,沿着往东出镇的路一路直行,打算进山里绕一绕就好。
亚历克斯骑了不到十分钟便出了镇,拐弯上了公路旁的自行车道,路旁墨绿色的树林夹着车道蜿蜒向前,没多久就进了上坡路段,让他踩踏得有点吃力,但远离了人声、车声,还有念书的压力,他觉得心中的郁闷减轻了不少,脚步再度涌出了力气,也渐渐找回许久之前骑车的节奏。
骑了约半个小时后,他以逆时钟的方向绕了环镇车道四分之一圈,听见前头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便知道到了地方。他继续往前骑,来到一处三条车道交会的山坡上,俯瞰着坡下的雾林河。
雾林河河面约有近十公尺宽,河水哗哗作响,不断翻起白浪,在夹岸树林的簇拥下蜿蜒地向西南流去。河上有座吊桥通往对岸,平常会吸引一些游客在桥上停车拍照,也是他们家里骑车出游时固定休息的地点,但他现在只暗自庆幸没有人在。
他虽仍喘着粗气,但看见树林蓊郁、流水滔滔,林间不时传出禽鸟啁啾,脑中纷杂的思绪也慢慢地沉淀下来。他看看表,刚过六点,想着差不多该回去了,便调转车身,正想左拐沿着河岸骑上往南回镇的车道,却瞥见右侧一条小路,不由得按下煞车停在分岔口。
那是一条树林掩映、没铺沥青的泥土路,路面只比一辆普通轿车略宽些,通往东北方的山区,更深处还有森林局设在山里的警卫站,专门给护林员、消防巡逻队,还有其他项目人员在工作需要时住宿用的,平常也出租给一般民众、登山客。只不过镇上通常没什么人会闲到来这里租一间只能看见树林的小屋,那种风景在镇上看就够了。
所以说起来最常使用那警卫站的,就是他们一家了。从小到大每年的寒暑假,大卫和乔安娜都带着他和温蒂到小屋待上个一两周,再加上周末和各个连假的二日游、三日游,他自己都算不清已在那渡过多少日子了。但自从两年前乔安娜病倒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去过。
亚历克斯见手表显示五点半,又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色已经变成了蓝紫色,夕阳也已逼近西边山头,距离夜幕完全降临大约还有一个半小时──他还有点时间。
亚历克斯踩动踏板驱车拐进林间那条泥土路,往前骑了一小段后停车回头一望,已望不见自行车道的路面,只有两条久经行驶、没长杂草的灰白车辙。
但他也没想过这时回头,便沿着泥土路一路往上,循着记忆越骑越深,夹道树木也越发蓊郁,像是列队的卫兵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耳旁不停传来树冠摆动簌簌沙沙的声响,宛如林间的波滔;耳朵还认出夜鹰和鬼鸮的呜咽、仓鸮沙哑难听的长鸣,还有蝉、蟋蟀、螽斯不曾间断的唧唧声。
他又骑了半个钟头,流了满头大汗,前襟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颠簸的路面也震得亚历克斯手腕屁股发疼,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认错路了,就瞥见路的尽头出现一栋四四方方、带有尖顶的棕色建筑。
是警卫站,他找到了。亚历克斯见目的地就在眼前,欣喜之下,脚上挤出了最后的力气,骑到了站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