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知晓林家不喜自己,可林瑾也没成想他们会做的这么绝。
竟是来都不来看自己一眼了。
难怪旁人会如此肆无忌惮。
一连破灭了两个期望,林瑾连脸面都低下去了。
隐约能越过垂在眼下纤长的眼睫看见唇瓣紧紧抿着。
好似是在伤心。
其实并不是。
缓吞吞怯生生地,林瑾突然伸出了较为完好的右手。
去拉住了谢凝云的手。
纤细的指尖钻入掌心,在粗茧的衬托下他略有薄茧的手变得柔软。
牢牢地抓紧后林瑾仰头。
——我只有你了。
——凝云哥哥,帮帮我好不好?
这声哥哥倒也没什么差错。
谢凝云确实比他大。
少年的面色是请求的,可眼中有奇异的神采。
是繁冗心绪的堆叠,让人一时寻摸不清实质。
是如前几日马场上第一场马球他们并马抢球的那时一般的眸光。
只不过那时的林瑾在用这种凝望他的同时,还将手中木杆高高扬起。
似恨不得将他一杆打下马。
现下又是这种眼神,口中却在说……
抱抱他好不好?
能理解林瑾或许是因为家人不会再来一事有点伤心,但这和他无关。
“不好。”谢凝云再度拒绝了。
却不料下一刻,床榻上的清瘦身影蓦然扑进他怀里——
其实也并非是没料到,毕竟一日间被抱了三回。
午间的话显然没有被林瑾听进去,他只十分依赖般把头在谢凝云的怀中蹭了蹭,而后扬起脸。
他说:我真的只有你了。
谢凝云家中有弟弟妹妹吗?他们平时会这样和他讨乖吗?
管他呢。
林瑾启合的唇无声:今日之事若是放纵,来日他们会变本加厉,我不想死。
所以,可怜一下他吧。
“他们不敢。”
谢凝云一边将人推开一边说:“他们所抄书籍中有律法十卷,抄书三遍便会长记性了。”
圈住腰身的力道太紧,且林瑾每一回投身的姿态太过自然。
好似做过无数遍。
即便感受到怀中躯体如受惊幼兽在细微颤抖着索取一丝安心。
谢凝云却依旧毫不留情。
有必要这么不安么?
还是在家中常常这般对待兄长们养成的习惯?
纵使林瑾方才唤了他“哥哥”,可他也不是林瑾的亲兄长。
教也不改,又无法甩袖不管。
谢凝云能做的只有撤开两步。
保持距离。
可林瑾不依不饶,他拉着谢凝云的手还没松。
像是抓住了浮木,就是不放开。
紧抿嘴一双眼执拗地看着。
眸中有种近乎偏执的色彩。
谢凝云见过一个极其固执的小孩,和眼前的少年有些许重叠。
虽知晓二者并非是同一个人,却也有片刻恍惚。
指尖微动,他没有再挣开这一层微弱的桎梏。
谢凝云忽问:“方才周锦在的时候,你没同他要求严惩那几人么?”
也是忙忘了,现在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只见林瑾摇头:没有,他说看不懂我说话,看我醒了然后就走了,我……也不指望他能严惩那几个人。
谢凝云:“为何?”
林瑾眨眨眼:他是老师,他能做出的惩罚再重,想来也无法弥补我濒死的痛苦。
“只是如此?”谢凝云又问:“你没有记起一点什么?你兄长也没和你说过什么?”
询问来得突然,林瑾很奇怪。
他说:嗯,只是如此,我什么也没记起来,那三个……哥哥就说公务繁忙就走了,别的什么都没说,怎么了,是周老师以前非常不喜欢我吗?还是说他是林家亲戚,我可以向他求助?
“都不是,周锦素来少与学生有交集,我只是随口问问。”
谢凝云音线一如既往淡漠,让人听不出异样来。
“往后有事你只管找我便是,不用向学宫的老师求助。”
林瑾点头:我知道。
林瑾又说:所以你是答应去教训他们了?
家人不来,也不向老师求助,说什么有事找谢凝云就成……
这不就是答应了嘛!
少年眸光烁亮,衬眉目生动惊人。
明明是问句却好似肯定一般,满眼含喜。
他何时答应了?
嗤。好像也算答应了。
谢凝云静静看了片刻,忽颔首。
“嗯,等你休养好。”
等休养好?
林瑾兴奋几分:是要带我去看你教训他们吗?
谢凝云:“嗯。”
本不想应下的,因为他知晓少年即便失忆也能自己去报仇,齐少楠便是例子。
而他手中尚有要事……
算了,反正都在学宫内。
虽然还要听学,但他也不是忙到抽不开身。
小霸王要同他耍些装可怜的小把戏便耍了,后续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便可。
就当是在找寻迄今为止最为麻烦的一份解哑药。
紧紧贴握着的轻软终于放开,虽然留有几道浅显痕迹,但手上并没有一丝痛感。
似只是微烫的柔水掠过。
谢凝云走到灯烛边,在吹灭前,他说:“好好休息。”
……月色自窗纸投入,隐约明亮浓夜。
林瑾这两日一直莫名起浪的心在今宵平稳,睡意也浓郁。
其实每回看到谢凝云这个人的时候,林瑾都不自觉的心绪涌动。
是委屈的感觉。
很奇怪,但他没有记忆。
找不到原因。
好在就在方才谢凝云应下为他报仇后。
他心里这股属于谢凝云的潮动平息了,连带着对旁人的躁动心绪一起平息。
为什么呢?
不知道,就这样吧。
-
因林瑾身子骨好,且他并未呛水多久就被救了上来。
才养了不过三日,他便感觉身体已然没有半分不适。
其实第二日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了,但是谢凝云说为他请了七日假。
要等手上伤口开始结痂才能出门。
唔……谢凝云是在心疼他吗?
虽然活蹦乱跳毫无不适甚至还想找些事发泄一下多余的精力,不过鉴于要在谢凝云面前保持可怜的形象,林瑾就按捺下活力,在床榻上病怏怏地应了声。
正好这些时趁着无事在学宫内溜达溜达,下学之前再返回寝室。
等着谢凝云的投喂。
这几日多亏了谢凝云下学后便为他取来膳食,又为他洗衣劈柴烧水。
林瑾看着常常都会想,这个人真的好贤惠。
娶夫当如此。
唔……两个男人好像不能成婚。
那就交友当如此!
待到第四日,林瑾想着昨夜谢凝云说今日就带他去静室一事,起了个大早。
……也不算太早,因为起来时同院的同学已经走了。
而他门前放着一个食盒,是早膳。
在洗漱一番后换好衣衫,又给自己上了药。
然后林瑾研墨铺纸,一边写着字条一边等着谢凝云来。
不过刚至午时,谢凝云就提来食盒。
将饭菜一一置在案上,林瑾饱饱吃了一顿。
才问谢凝云:你下午怎么和夫子请的假?
二人这几日都是一同用膳。
在用巾帕碾拭过唇后,谢凝云道:“没请。”
林瑾:为什么?
要是不请假的话岂不是他们没有多少时间揍人了,那可是三个人。
谢凝云:“时间够。”
既然都这么说了,林瑾也就不纠结了。
嗯……
他的眼眸在谢凝云的身上瞟了瞟。
犹记得自己之前抱谢凝云时候的触感,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其下紧实的肌肉。
应该能一拳揍哭一个,确实要不了多少时间。
用过膳后,二人向静室走去,路上碰到了不少人。
都是刚从膳堂出来回寝室休憩或去学堂温书的人。
因着林瑾跟在谢凝云身边,众人无一例外都避得远远地走。
硬生生在人群中隔出了一条宽敞大道。
不知为何,林瑾在注意到这一幕时心中有一抹异样。
不像是难受。
倒像是……窃喜。
晦涩暗芒在林瑾眸中一闪即逝。
待到静室。
一进去,林瑾就看见被五花大绑着还堵上了嘴跪在地上的三人。
有点惊讶,林瑾看向谢凝云:是……你绑的吗?
揍人之前还要绑起来,真讲究。
谢凝云:“请了朋友过来帮忙。”
话刚落下就见屋外进来一个双手提着水桶的男人。
一身锦红衣袍洒脱肆意,面容俊逸中带有几分风流。
不过现下被一脸苦色占据。
男人在瞥见谢凝云后就抱怨开口:“大中午的我都没吃饭就来帮你做事,你倒好这么久才来,谢郎,你可记得这回是欠了我一顿饭啊!”
手中水桶不算太重,但是十分的满。
因着稍不注意就会晃荡洒落,他只瞥了一下谢凝云就垂眼注意着手中的水。
直到将其平稳放在室中,才抬眼。
而后就被一旁的林瑾吸引住了视线。
男人“哟”了一声,“好漂亮的小美人儿,谢郎,他是?”
虽说男人的目光并不似先前齐少楠看他时的那般恶心,但林瑾在听到这句略有调笑语气的话时拳头还是有点硬了。
莫名想揍,但是谢凝云就在旁边。
于是他只是向谢凝云身后躲了躲。
似是被吓到了。
感觉到了身旁少年的动作,谢凝云近来已经习惯了林瑾在他面前诸般胆怯模样。
他声音淡淡:“他是林瑾。”
只需这一句话,旁的那些什么都不用说。
就见男人霎时睁大双眼仔细向林瑾看去。
嚯,还真是林瑾!
脸确实还是那张脸,但瞧着就是和以往不太一样了。
让他乍然扫目间没太认出来。
“原来是林四公子啊,失礼失礼,还请勿怪,我是边羽,谢凝云的好友。”
虽说面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正经了许多,但是边羽仍旧毫不畏惧地注视着林瑾。
他心中奇怪。
这林四公子不是说是无恶不作的小霸王吗?
先前打过照面也是看他挺凶的,一张脸阴沉沉,勾人的眼睛看人都闪着凶光。
现下又是怎么个情况,怎么一副怯懦模样还躲在谢凝云的身后?
这真是林瑾?
难不成谢凝云是找了个长得像的在唬他?
边羽狐疑地看向谢凝云。
“他失忆了。”
简短解释一句,谢凝云又道:
“你先去用膳。”
“好,别忘记欠我一顿饭。”
边羽耸耸肩,也不急着问谢凝云要做什么。
说完他就走了。
开合门扉带进一缕风动。
室中此时便只剩下五人。
见人走了,林瑾从谢凝云身后出来。
却没第一时间向那跪在地上的三人寻仇。
他蹙着眉看不出心绪。
仰首面对谢凝云,问:他是你的好友?
少年冷淡淡的,眉眼敛去了这几日在谢凝云面前的乖巧与怯懦。
神色有几分往常阴郁冰冷的影子。
眉梢微挑,不明少年为何在此时不装了,谢凝云顺着应声:
“嗯。”
很干脆的应话,让林瑾的眸色又沉郁了几分。
他自己没感觉,不过用力攥紧的手心有感觉。
林瑾轻轻抿了抿唇,又问:你们认识多久了?关系很好吗?
“七岁结识,我与他两家阿母为闺中好友,自然关系亲厚,你可是有什么问题?”
谢凝云直视着林瑾的眼眸。
那般冷淡,毫不避讳地承认与旁人更为亲厚。
似是在告知林瑾他们只不过是陌生人。
像是被冻伤般快速垂下了眼睫,也没藏住他脸上明显的不开心。
不过很快,林瑾松开手收敛好了心绪。
他缓缓摇了摇头,说:没有。
然后他瞥眼一旁的水桶,食指指着那桶。
林瑾问:这桶水是用来干嘛的?
“淹人。”
淹人?
“……不是要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谢凝云盯着眼前恢复懵懂神色眨眼的少年。
他记得三日前林瑾不是说再如何重的惩罚都不能让人感受到他溺水时的痛苦吗?
其实是能的,比如让他们也溺水。
林瑾张了张口:我……
他有说过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只记得那天谢凝云答应了他帮他教训这几个人。
少年的默不作声让谢凝云迟疑。
“你原本是想怎么做?”
怎么做?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根本不够,当然是还要让他们每人一只断手断腿。
教他们往后再也不能追他,也伸不出手推他。
最好是瘫痪了才好。
但,太过残忍的事他现下做不得。
要做也得私下做,毕竟谢凝云还在身旁。
林瑾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想,你做主就行。
谢凝云:“嗯。”
室中被绑着的三人虽然看不明白林瑾在说什么,但听谢凝云的话和看着面前装满水的木桶。
哪里还不明白?
当即面色俱白。
可嘴巴被麻布堵住又用细绳自脑后圈住,教人无法从用舌头将麻布抵出。
只能发出呜呜的求饶声。
很可惜林瑾是个心硬的。
而谢凝云在军营中什么都没见过没做过?各种刑法也是略通。
这只是溺水而已,都比不上那些刑罚万分之一痛苦。
将其留一口气就不会留有任何问题。
立在原地,林瑾看谢凝云的清隽身姿上前将一人后领拎起,好似没有怎么用力就带到了水桶边。
而后将其按下。
男人剧烈的挣扎还是有些力道的。
林瑾便清晰地看见谢凝云因为需要制止其人不从水中脱离致使手背上青筋更为明显。
崎岖蜿蜒的隆起在冷白的皮肤上有些狰狞,却也让人能感觉到劲力很大。
是一双极其适合在战场上舞刀弄枪的手。
可……抬眼看其面容,神色无澜。
风轻云淡如云端皎月清冷,如玉矜贵,似是士族文人。
唔。
林瑾觉得应该是谢凝云这身白锦衣衫迷惑了他。
他其实觉得谢凝云更适合鲜衣银甲。
烈烈踏马,持枪驰骋。
……
“今日之事全为教训,若有怨言便让你们家人去上奏弹劾镇北侯。”
不多时,三人皆在地上躺倒。
是挣扎脱力了。
水桶中溅出的水花和他们头脸间的水渍混在木板地上,折着屋外日光。
口中的麻布仍旧没有被取下,一时间只听的屋中粗重喘息声与闷咳声交响。
谢凝云蹲身,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匕首,在指间把弄一瞬便将细绳挑断。
随后三人迅速吐出口中的麻布大口喘息咳嗽。
“方才的话,听见了没?”
谢凝云的冷声又砸下。
眼都睁不开,地上三人浑身一颤。
忙忙点头。
冷冽淡漠的眉眼不仅是对着三人,在向林瑾走来时也一如既往。
看着围观全程的少年,谢凝云问:“满意了么?”
林瑾点点头,眼眸亮晶晶:嗯!
方才光顾着看谢凝云了,他其实都没怎么看那三人的惨状。
现下回神瞥了眼……
也还行吧,就当是个小教训了。
他又说:谢谢!
“嗯。”
谢凝云说:“该回去了。”
说完他又向三人走,屈膝正要用匕首挑开那附在身上的绳子。
林瑾忽然上前几步,拉住了他。
等人偏首看来,他说:等等。
少年有些踟蹰。
谢凝云凝眸:“怎么了?”
林瑾迟疑:我还有话想问他们,能不能先别解开?
谢凝云默了默,少顷,开口:
“快要去听学了,我还需回去换身衣裳,下学后我再带你过来可行?”
林瑾刚才就注意到了谢凝云的袖口已经被水桶中溅出的水沾湿了许多。
身上其他地方还好,就袖口最多。
毕竟无可避免,袖口离水桶太近了。
而那三个人的挣扎又太过剧烈。
林瑾能理解,他摇了摇头:不用,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就可以,等会儿我问完了就给他们解开。
正好他要问的事也不想让谢凝云知道。
怕以后教人看出了他的狠心。
“那行,你……注意。”
谢凝云颔首转身,并不多留。
并没有心思问林瑾要怎么样去询问这几个人。
也并不在意他想问什么。
至于留林瑾一个人面对三个曾对他痛下杀手的人……
这才三个,林瑾打得过,何况他们方才都经了一遭溺水脱力。
他并不需要担忧出事。
只嘱咐林瑾一句把握分寸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