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午之日，文竹堂尽数出学宫去最近的芫城旁游船。
因着昨天写了信趁夜潜入谢凝云屋外投递进去说明心意更改，林瑾张望四周，有点怕谢凝云今日会来逮他回去。
不过半晌过去，没看到人。
谢凝云是没看到他的信吗？还是说默许了他的行为？
抿抿嘴，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算了，能顺利下山就行。
林瑾向着不远处何子明和符礼二人上的那架马车走去。
半日的路途有点远，而因学宫中的车架着实不算多。
便五人一架马车。
才一进去，林瑾就看见几张熟面孔。
“林、林瑾，你怎么在？！”
齐少楠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
待坐定，林瑾奇怪看他。
他都还没问齐少楠怎么在这儿呢？
“齐同学，忘记和你说了，昨天我们和林四公子约好一同下山，并且……一路同行。”
还以为何子明将这事早早和齐少楠说了，没成想没有，符礼连忙出来打圆场。
“你们约好了，那我呢？”
齐少楠记得自己好像也和这两人有约吧？现下怎么突然变成了林瑾和他们有约。
他不敢问林瑾和他们为何有约。
……他只有种被抛弃的孤独感。
“额。”这个问题让符礼有点尴尬。
于是他选择转头同林瑾解释齐少楠为何会在。
“要不一……一起？”
到底昨日被齐少楠指点迷津过，何子明看着林瑾的脸色斟酌发问。
知道了齐少楠和他们的约定比自己早。
林瑾便不介意，点了点头。
而后何子明再看齐少楠。
“齐同学，待会一起同行进城采买？”
他能说不可以吗？
拒绝的话还在酝酿，不待齐少楠鼓足勇气，车外就响起车轮辘辘声。
下不去了……
林瑾并未在意齐少楠变幻莫测的脸色。
只又看向车厢内的第五人。
好巧不巧，正是单禾青。
他在看到林瑾指了指他后，小声问：“我……也一起吗？”
林瑾点头。
他连齐少楠都没嫌弃，更不可能嫌弃单禾青。
此行下山当然是能多一个人在他身边就多一个人的好。
他记得单禾青的籍贯也是临京人来着。
唔……一车五个人都是同个地方来的，尤其是一眼能看出是个草包的齐少楠和能和他同寝院的单禾青。
身份应该都没啥问题。
“可是……”单禾青却在迟疑。
“此行下山除了采买就是等着晚间宴饮，都是玩乐之事，结伴同行热闹些是好事，你可是什么？”
符礼在一旁不解地问。
当然，是不是好事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身旁的少年似乎希望单禾青来作伴。
单禾青没说话，有些无措地瞟着素白衣袖。
林瑾瞬时明白他在想什么。
没钱自卑了？
满车锦衣，着实衬单禾青朴素。
但……他前后给了三块玉佩，块块价值不菲。
于是林瑾指了指他的腰间。
单禾青会意。
苦笑了一下，想说不敢要那些玉佩，更不敢把它拿出去当了换钱。
但又不敢说。
于是他只道：“今日没想到要带出来……我知林四公子的好意，可今日恐怕得辜负了，家父只是一个小小的衙吏，我还是靠姊夫帮忙才得以来学宫就读，身上实在无钱作陪。”
虽不知林瑾他们待会要去何处，但依他从前在临京所见。
贵公子们相聚不是去花楼就是赌坊，不论做什么，个个都要豪掷千金。
那是他无法跻身的圈层。
“说半天就是因为没钱啊。”没明白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不过符礼松了口气，“林四公子要你随行你去就是，所有费用我都担了。”
“不……”
单禾青面上露出难堪之色。
符礼：“不必同我客气，待会就是去买点吃食，要得了几个钱？而且今日我本就打算请客的，你只是顺带。”
银钱这个东西他最是不缺。
咳咳，是因家父在督盐案。
纵使此举有点败家。
可比起让林瑾不悦来说，那都不是事。
话才落下，符礼便觉肩上被拍了拍。
——是林瑾投来赞许的一眼。
虽说林瑾对其并无交好的心思。
但不可避免地为符礼的话感到愉悦。
太好了，是散财童子！
他只有三块碎银子的荷包有救了！
当然，他不会吃白食的。
权当借了，待放假回临京他就出去找个事做赚银子，下半年开学还回来。
至于为何不向林家要……
算了，林瑾平静叹息。
他将来是要跟着谢凝云去北地的。
因为对他太冷漠便说不上生恩，但长这么大的养恩还是有的。
养恩难还，能少欠一点就少欠一点吧。
往后怎么还还是个难题呢。
垂眸敛了敛心绪。
林瑾再借向何子明与齐少楠看去转移注意。
此时齐少楠在发觉整个车厢唯他一人不愿同行后正在结巴。
“还、还……还……”
……他对上了少年看不出情绪的一双眼。
瞬间怂了。
绕在嘴边的‘还是不了’脱口而出变为“还用多说吗当然要一起”。
林瑾满意了。
齐少楠偷偷哭了。
何子明和符礼识趣地沉默着。
唯有单禾青从怀里掏出了一卷书，旁若无人地看起来。
静默让旁的车架内欢声笑语清晰传入，但林瑾只无聊地趴在厢中案几上假寐。
无妨，他不在意。
-
马车停在了芜城外，因天色尚早。
领队的两位老师也知许多学生要趁此次下山进城采买。
便与他们定好日暮时来码头登船后便放任自游。
五人相携进城，不待林瑾指挥。
几人识趣的两两站他身侧。
何子明问：“先去城西吃藕粉？”
林瑾点头。
边走，齐少楠边不解：“南湖的藕粉不是只供往临京的食楼吗，这里也有？”
“天底下又非独是南湖产藕，平日你若少喝些花酒便不至于孤陋寡闻到问出这种问题了。”何子明嫌弃看他。
“你！”被人鄙薄，齐少楠立刻恼了。
可下一瞬就对上林瑾瞪来的一眼，转为咕哝，“……老子不和你计较。”
林瑾才不管这些人之间有什么龃龉。
反正仗着他们都害怕他身后的谢凝云，谁也不准在今天坏他好事！
进城之时，城门口颇为热闹。
非是文竹堂中要进城的学生太多，而是出城的人不少。
因他们手中都搬着大大小小的木架或彩缎。
还有一车车不知装着什么的木箱，便让城门处十分拥挤。
觉察到了林瑾好奇的眼神。
符礼说：“今日是重午，县令备了烟花要在城外燃放。”
此县富庶，即便烟花昂贵。
县令也不介意在节日时购置为百姓添些气氛。
烟花啊……林瑾还没见过烟花呢。
看来下山是个正确的选择。
待入城中，五人穿过大街小巷，很快来到一家糖水铺子前。
这铺子不算大。
因着是在巷子里，还把待客的桌椅摆在了外面。
简陋的方木桌和长板凳让齐少楠当即目露嫌弃。
但不待他说什么，就见林瑾在板凳上坐了下来。
何子明与单禾青亦然，就连刚去叫了藕粉的符礼回来也一脸坦然的坐了下来。
不是，别人也就罢了。
林瑾好歹也是个身份尊贵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怎么不见一点儿嫌色？
“有的你吃就不错了，还嫌弃，怎么，是想撂挑子走？”何子明看出了他的不快。
虽说齐少楠昨日帮了他，但他对其这些年来的成见不喜可不是一日就能消除的。
便借着林瑾在场，肆意刮刺。
走是自不可能走的。
不过不是齐少楠不想走，而是林瑾一双黑黝黝的眼眸正盯着他。
“我声都没漏呢，别随便揣测老子！”齐少楠瞪了何子明一眼，坐下了。
“几位慢用。”
藕粉很快就上来了。
目光随着店家放碗的动作移动，林瑾看着眼前露出全貌、散发着清甜香气的透明粉色软凝中裹着许多小碎块……
吞咽了一下，林瑾没有迟疑，扶着碗就舀了一勺。
……入口微甜，伴随着两三粒山楂和葡萄的甜酸。
十分美味！
一张桌子四条板凳，林瑾独坐一条。
其余三人才吃两口就在不经意见瞥到少年亮晶晶着眼吃着藕粉的模样。
速度很快，吃相却并不难看。
或许是因为长得漂亮。
好像……挺可爱的。
以前怎么会觉得他十分阴沉呢？
莫名其妙的想法在看见林瑾碗底即将空了的时候，何子明和符礼浑身一颤，迅速也风卷残云起来。
待会还有别的行程，他们可不敢耽误林瑾的时间。
反正此处又不是膳堂，便懒得遵守进食之礼。
但即便速度加快，还是让林瑾等了一会儿。
终于在齐少楠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另外三人松了口气。
真怕林瑾不耐烦了会生气。
离开前，符礼看见林瑾回首看了眼那家不起眼的铺面，似是念念不舍。
……少年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了，尤其现在不仅一脸阴沉，反而带着餍足。
浅淡笑意在眉梢，如春返至。
符礼蜷了蜷指尖，突然问：“若是喜欢吃，下回有空下山我们一起再来？”
下回还和林瑾结伴？！
一旁的何子明被符礼的惊人之语吓到，肘击了他一下。
可随即他也看到了林瑾带着点笑的眼。
“额……嗯，你要下山的话随时可以叫我们作陪。”何子明很是不自在。
……竟然可耻地附和了。
但林瑾摇头。
下次嘛，来是肯定要来的。
不过他不会再叫别人作陪了，让谢凝云陪他就行。
花好朋友的银钱他会理直气壮一些。
以后跟在谢凝云身边认真做属官报答他就好了。
说来下回下山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可能是放夏假的时候吧。
-
接下来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多。
城中有最大的零嘴铺子，除了特定的一两个吃食需要到旁的铺子去买之外。
这家铺子里囊括了糕点、糖块和肉干，而果子在回程去码头边的路上就有小摊售卖。
不知是不是失忆前真的从未来过糕点铺子这种地方，林瑾在一进来的时候就被纷杂甜腻的香气冲晕了头。
晕乎乎地看着各类糕点，他瞬间忘了上一秒还记挂的藕粉。
“你可以先每一种都尝一下再决定要买哪些。”何子明在一旁同他说。
林瑾点头，先指了指面前一块红色的糕点。
“这位郎君真是识货，这是店里近来新从河西采买原料做的玫瑰乳糕，您尝尝，甜而不腻绝对好吃。”
店家一边用木夹子将糕点取出一块递到林瑾手上，一边又看向一旁衣着华贵又不看不尝只注视着林瑾、显然是来陪同四人道：
“几位郎君看着眼生，可是来此游玩登山的？真是来对了，我们这儿山色秀丽，就是不登顶，在山间看无论日出还是日落都别有意境。”
没人回话，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趣。
店家又看林瑾，笑道：“说起秀丽，几位真是好福气，小弟竟长得如此乖巧漂亮，难怪买糕点都随着小郎君挑，我要是有小弟如此……”
“不、不是！”
终于有人出声，是何子明打断了店家。
看了一眼林瑾没见他生气，反而眼弯弯、腮帮子鼓鼓咀嚼着糕点。
可能是吃得太开心了没听见店家在说什么，也可能是不想理会。
林瑾不表态，何子明就默认他是介意的
他皱眉看店家：“我们只是同学，而且长相并不相似，你怎的张口就来？”
这……没想到只是扯闲好迎个回头客，反让人不快了。
店家尴尬地尽力找补：“郎君见谅，是我多嘴，原先只想着亲兄弟间也非个个模样相似，何况几位郎君也是个顶个丰神俊朗。”
说话间店家的木夹子也没停。
林瑾已经将这一排的糕点尝遍了。
他看向歇了声的店家，手指了一溜儿。
店家惊讶，“都要？”
林瑾点头。
“那就每样都包上一包。”符礼豪横地拿出了钱袋。
林瑾再心满意足地前往下一处糖块柜前，
待符礼和单禾青手上拎了大包小包一堆后终是结束。
林瑾走出铺子后一回头，发觉不知何时何子明和齐少楠不见了。
林瑾疑惑地朝符礼竖起两根手指。
虽然不能言语，但在特定的情形下做出一些举动还是能够与人沟通。
符礼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解释：“他们二人去买酒了。”
买酒？
老师不是说宴饮上有酒吗？
看林瑾皱眉，符礼补充：“学宫通常不允许学生饮酒，虽说宴饮可作例外，但按照学宫的惯例来说船上只会备着果子酒，齐少楠和何子明嫌着没什么滋味儿，便一合计就去买烈点的酒了，说待会儿去船上汇合。”
二人不是吵起来跑出去打架就行。
林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
登船后符礼与单禾青将买的吃食都放在了他房中。
因要过夜，明日才会回学宫。
在何子明识趣下，他们的舱室都相邻。
天色尚早，未至暮时。
林瑾本来是想回来就和四人聚头尝尝他们买的酒是什么味儿。
奈何想法刚是成型，他还没来得及写成纸条。
就听几人商议了一下，和他说。
“林四公子，宴饮在晚间待画舫离岸才会开始，现下天色尚早，我们先休息一会儿晚上见……可以吗？”
本来因着下午的和睦相处变的有些自然的语气，在与林瑾对视后又小心翼翼起来。
像是是生怕不同意
林瑾：……
他有那么不通情达理吗？
看着因为拎了重重的几坛酒从城中出来和拎了太多零嘴、于是现下萎靡的四人。
林瑾点点头，放过了他们。
他关上门。
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睡觉了，可是又不是半夜，而且肚子很饱。
睡不着。
……登上甲板，空旷无人。
也不觉空寂，林瑾到船舷边去看河面。
云多遮日，时暖时阴。
河面平静粼粼，船靠码头的另一侧时不时传来嘈杂。
唔……
倚着舷，林瑾向外探了探身。
好像看到鱼了。
能抓鱼烤着吃吗？
“林瑾，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温声携风入耳，林瑾循声抽身抬首。
扬起脸，恰是日光从云中跃出，他些微眯了眯眼眸。
是周锦。
临栏坐在船楼上层亭台出声的人雅致和煦。
少年仰看来的眼与周锦正对。
惹人心中微动。
面无表情的小脸在耀耀日光下，肌肤几近透明，衬眉眼细致，似丹青中勾勒几笔便传神的美人。
一时不防晃了思绪。
很快，周锦回神。
他弯眼笑：“现下还未到动船作宴的时候，若是无事可愿上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