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陆小凤原本对何欢所说的自酿酒没什么期待,只是他为人如此,总不愿让朋友失望——哪怕是新见第一面的朋友。等何欢拿来酒时,也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小酒坛。泥封结实,一点香气也无。结果拍开泥封,一股出乎意料的浓香逸散开来,让他完全不记得之前刚刚在想什么了。
他只想好好品尝一下这坛美酒。
酒液丝毫没有令他失望,有着上等的醇厚而绵密的口感。待这份丝滑流入咽喉,延迟了片刻的辛辣像是泼辣但漂亮的少女用藏着钩子的眼神引诱你。倘若只有这一种辛辣的刺激,虽然是好酒,也不会让人流连。这份佳酿在让你感到凛冽的同时,又好像融和了秋夜的月光一般冷清、江南的柳枝一般清新柔软,像是床榻上的薄纱,困住了多少浪子的步伐。
“当真好酒,如果不是何兄赠饮,恐怕我要一直无法理解那些嗜酒如命的人了。”花满楼不同于一杯接着一杯饮酒的陆小凤,他举起酒杯抿过一口酒,任谁都能看出他脸上赞叹的的神色,他出口的称赞更是诚恳,让何欢高兴之余有些脸烫。
“哈,花满楼,这你可错了,就算你喝了这酒,也没办法理解我们这些嗜酒如命的人的,”陆小凤笑嘻嘻的,“因为这酒的确极佳,倘若我一直喝到的都是这种酒,那我就不是嗜酒如命了,为了喝酒,可能我会不要命呢。”
他们过于直白的夸赞,让何欢有些羞赧。他酿酒,自己却不怎么沉迷,也并不多喜欢,只道,“陆兄谬赞了…这酒能在恰好的时候开封,被陆兄和花公子饮用,才能展现出它最佳的风味,错过了时候,又或者是不一样的人喝,便不是这种味道。”
“极是,极是,也得有我这样灵巧的舌头,才能分辨出这酒中真味啊。”陆小凤得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又冲何欢道,“何兄啊,你我三人一起吃过饭饮过酒,也算是朋友了,这称呼是不是可以改一改?不必一直那么客气吧。”
陆小凤相当不习惯被朋友叫陆兄……一般这么客气,都是有麻烦找上门了。
何欢对此从善如流,只是不知道怎样算是不客气,他想了想,先试着叫了一声,“小凤?”
刚刚还撺掇他改称呼的陆小凤打了个寒颤,“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听到这人这么喊我。”
花满楼笑着摇头,“他的朋友们要么直呼其名陆小凤,要么,就叫他陆小鸡。于我也是一样,何兄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或者你要是不适应,也可以称呼我为七童。”
何欢闻言才明白过来,原来不客气的意思是直呼全名或绰号,的确不客气。“好的,花…七童,你们也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陆…陆小鸡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
话音方落,何欢就想起那句: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他瞪大了眼睛望向陆小凤——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陆小凤神色无奈,摊了摊手。
这时,何欢才隐隐觉察到,这位花公子——七童——不像自己所想的全然是温柔高洁、不染烟火的,他面对自己朋友的时候,似乎还有几分恶趣味。推及更早,他们第一次见面,似乎这种性格也有所显现。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何欢忽然觉得他有些可爱。
陆小凤不知他后来的这番心理活动,只是被揭了短怪郁闷的,“误交损友啊,误交损友…何欢,希望你快快忘掉陆小鸡这个名字。”
他眼珠一转,思绪跳动的很快,“不知你年岁几何,是小欢还是老欢呢?”
何欢一怔,“这、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怎么记时间……”他思忖片刻,才迟疑道,“约莫有……二十岁?”
陆小凤哈哈大笑,“我只以为自己糊涂,没想到有人比我还糊涂,那我也约莫虚长你四岁,你是小欢。”
何欢笑而不语,花满楼竟也顺势说道,“那我也比你虚长有两岁,小欢可以叫我花七哥。”他说完自己就露出微笑,陆小凤闻言更是乐不可支,他抚掌解释,“他在家里排行第七,是最小的,从没有人叫过他花……花七哥哈哈哈哈哈哈。”
从没有人么……何欢心念一动,也不扭捏,直接促狭叫道,“花七哥。”随后就看到花满楼有些泛红的耳垂。
“哈哈,他被叫哥哥了,反而不好意思。”
“唉,反被将一军。”花满楼假装叹气,实际上脸上笑意却怎都藏不住。
何欢晚上回家时心情还很好——今日结交了两个很好的朋友,他自觉满意。回家却看到黑斗笠坐在院子里等他。
一见他回来,就面无表情的看向他,“你又去招惹了什么人?”
他一说话,何欢就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无怪他此刻脾气那么冲,便好言好语解释,“不过是去邻居家做客,顺便认识了两个朋友。”
对方冷哼一声,“做客?认识朋友?做哪门子的客,认识的又是怀有什么样心思的朋友?”
何欢听他这么讲,沉默少息,垂下眼眸,“你不要这样说,今日的朋友不同以往,他们品性都很高洁。”
他又道,“我不同醉鬼计较,先去给你倒些水。”
黑斗笠却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动,“你许好要同我一起的,是不是?”
“今日吃饭吗?可你昨天已经走了,我等到中午你也不来,所以我就先去吃了…”
“不,不止这个…你跟我一起来江南,你愿意告诉我你住在哪里,你对我这样好,所以……你是愿意的,是不是?”
“什么?不……等下,你……你是不是大醉了?过于不清醒?”何欢有些讶异,他推了推黑斗笠的胳膊,却让人把他抱的更紧了。
“别推开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明明可以给他们,你不能给我吗——”
何欢手上的力气渐小,他垂下手,闻见对方身上浓郁的酒气,声音细不可闻,“你…原来你也想要这个吗……”
月上枝头,柳叶遮住垂照的月光,室内门窗紧闭,唯有暗香涌动,随风而起,随风而逝。
……
何欢的卧房被黑斗笠占了,他自己也不想待在这里,现下没有什么睡意,便将身上的酒气冲掉,换了身厚实点的衣裳,往外面走,想去湖边赏月。
刚走到街头,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已经很晚,怎么还没睡呢,小欢?”
是花满楼的声音。下午还坐在一起饮酒说笑,现在却莫名有些想要躲开。但最终,何欢脚步还是停住,老老实实回答,“睡不着,出来走走…你怎么也没睡?”
花满楼笑了一声,“这一晚上被陆小凤魔音贯耳,他倒是睡着了,我如今却清醒。你要是也睡不着,不如过来陪我坐一坐。”
啊……陆小凤喝醉了之后一直在唱歌,至少何欢走之前还在不着调的唱着“青雀”。被那样吵过,的确难觅安静。
两个人待着聊聊天也好,这么想着,何欢缓步而入。
“稍等,我去点灯。”花满楼原本似乎是坐在正厅里的,去拿了打火石点着灯,就来到院子里,对何欢道,“夜间好像也不宜饮茶,阿欢不介意我拿白水招待你吧?”
“怎么会,你肯收留我就好。”何欢随他坐下。
随后花满楼似是嗅到什么,问他,“我闻到血腥味,你可是受伤了?”
何欢蜷了蜷手指,遮掩似的,苦笑一声,“这……小伤罢了。”
他着急转移话题,问,“对了,你既然没有睡,怎么方才不点灯呢?”
花满楼神色如常,依旧那么温柔轻松,“因为我看不到,既然看不到,便不需要点灯了。”
何欢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呼吸一滞,“抱歉,我,我完全没意识到。”
花满楼却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虽然我看不到,却得以听到很多常人听不见的声音、感知到很多旁人感知不到的事,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何欢见他确实不在意,心胸之豁达让人佩服,只觉得此刻再表达出自己的歉意或者惋惜,都是在瞧不起这个人,便点点头,顺着他的话想了下去,言到,“我……以前听人说过,有些人只消一闻,就能知道香料里是主木香还是主水香,同一种水香能闻出来是自莲叶上的水还是松针上采集,同一种松露能闻出是秋天还是冬天事后收集到。”
“哦?有这种事?”
“秋天的松露闻起来带着一种松果的香气,而冬天的松露带着冰雪的凛冽,神不神奇?”何欢谈起来香简直像是个多话的小孩子,带着天真的稚气,还有兴高采烈的分享欲,花满楼听着他的声音从紧张到放松,从苦闷到轻巧,神色温柔。
夜凉如水,此夜的月光如果凝成香,又会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