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李斯影领着何欢进入李园,迎面就碰上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人,他们一个赛一个穿得多,像两个雪球一样滚了过来,何欢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他们。
也是这时,一件带着人类淡淡体温的大氅披在了他身上——是李斯影。
“大哥,你回来啦!”少年人声音稚嫩,带着兴高采烈。
“大哥,这是谁啊?他身上的衣服好眼熟。”少女的声音娇俏。
何欢看向李斯影,有样学样,“大哥,谢谢你,但我不冷。”
他身上衣服是云梦仙子遍寻能工巧匠所制,看似轻巧,实则能抵严寒,还会发热。王怜花说自己身形不合适,让裁缝改给他穿的。
李斯影被他这一声大哥逗笑出声,明明一开始是在笑,像是被冷空气呛到,到后来却变成不断地闷声咳嗽。
何欢对这爱逞强照顾人的大哥生出一股怜爱,他单手扯下大氅,手腕一抖,红色大氅在空中翻飞,为李斯影重新披上。两人面对面站着,李斯影看到何欢伸出手,认认真真给他的大氅打上死结。
哭笑不得时,这孩子直接握住了他的双手,抬起头看着他。
那双漂亮的棕色眼睛如此专注地望着他。而少年人的手热得像是一个火炉,这热意从双手接触的地方开始蒸腾,经过手臂,来到脸庞,烧得火热滚烫。
他的声音好像花、像羽毛,又像是破冰时的溪流叮淙奏响。他说:“你摸,我真的不冷哦。”
为了让他快快松开手,李斯影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何欢满意的放开手,去和那两人相互介绍。
而李斯影,在大氅之下,他将仍然带着热气的手交握,作不经意状望向初次见面的少年。
只第一面,他就知道,冬日的太阳会晒化积雪。
……
“诗音…你,你这是?”龙啸云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林诗音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又坚定的握了上来,“龙大哥,我与何公子青梅竹马,许久不见,彼此记挂也是理所当然。”
何欢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便拍了拍她的手,等她转过头来,便冲她安慰一笑,“是的,诗音先前埋怨我许久不回来见她,所以使些小性子,让龙大侠见笑。”
林诗音顺势道:“你原先住的房间家里也还留着,干什么要去客栈,显得生分,在家中住下就好。”
何欢一愣,想拒绝的话被她的眼色堵在嘴里,千言万语化成一句:“不会麻烦你们吗?”
“有什么麻烦,”林诗音笑,“你本就是我们的家人。”
这句话确是真心。
何欢无奈,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
允林诗音的要求之后,她如同枝头含苞的玉兰,挽着何欢出门时格外有底气,“走,去看看你原来住的院子。一直为你清扫着呢,谁知道一连三年你都没回来。”
何欢笑而不语。
等到了何欢往日住的“暖玉轩”,又在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林诗音才依依不舍的离开,离开前还问:“你不会又要不告而别吧?”
何欢只得再回答一遍,“不会的,你安心。”
原本说好晚间一起吃饭,可不知怎的李寻欢又遣了下人来说有事,等到明天中午再一起吃。何欢闻言也没有说别的,倒是一直在李园所以也认识何欢的那个小厮叹了口气。
“小欢少爷,我们家少爷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一整天见不到人,他…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求求您劝劝他吧。”
“……寻欢说是有事,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小厮犹豫片刻,悄声道:“他…他去销金楼啦…”
销金楼并不是楼,而是一条街。
一条坐落在城西,只在晚上才会热闹起来的街。
日落时分,何欢往销金楼的方向走去。街上人来人往,熙攘繁盛。叫嚷声热情而嘈杂,人们多不拘小节,这是北国特有的风情。此外,也人多口杂,不知何时就能被人收集到小道消息,再转卖出去。
若要毁人名声、透露情报,只消在这条街上随口说一句话。不出三天,便能流言四起。何欢已听见不下五个人,在说“小李探花”的风流事。
夜色渐浓,销金楼却歌舞升平。用“琼林玉树竞奢华”形容这里,也是使得。哪怕时隔三年,何欢对这里也不陌生。而这里的人,对他同样很是熟悉。
“是何公子,是何公子诶!”
“何公子回来啦。”
“何公子可算是回来了,让我们好等呢。”
“是何公子!何公子又英俊了不少呢。”
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倚在门框上同他打招呼。
在楼上用撑着窗户的姑娘冲他挥手。
龟公见他也带着笑,恨不得直接就把他引到自家楼里坐下喝茶。
何欢同他们打招呼,又婉言谢绝离得最近的老板娘要扯他进花楼的动作,苦笑道,“我这次是来找人的,姐姐饶过我吧。”
“你找要什么样的,跟我说呀,我这里都有!”
何欢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满大街都知道小李探花所在的位置,就是销金楼的中心,倒便宜了他。
他与销金楼的渊源,要从与李斯影闹翻的那段时间说起。当时他不告而别跑出李园,便是在这边制香讨生活,约有小半年的时间,同整条街关系都不错。毕竟谁不喜欢彬彬有礼,温柔又俊秀,眼神清明,丝毫不觉得她们这行低微的小公子呢。
他往销金楼中心——金缕衣走去,进门就被扯住了衣袖。
是张熟面孔。
“何公子,你一走就是四年,让我们姑娘好等啊。”这小婢穿着蓝色衫裙,朴素至极,脸上不施粉黛,只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显得有些特色,她身上的活力却难得。
“是我的不是…霜霜姑娘还好吗?”他并不觉得冒犯,好脾气问。
小婢瘪瘪嘴,“你现在问我,不如直接去找她,她见到你,不开心估计也开心了。”
“我现在还有着事,这…我改天再来找霜霜姑娘可好?”
小姑娘跺脚,“算了,就算你现在找她,她也没时间,她要跟这个探花那个公子说话的,哪里还记得你。”
“……”
“哈,你要找的就是这个探花,是不是?”
李寻欢坐在桌边饮酒。他身边已经摞着五个空酒坛,却还在不停的喝酒。霜霜姑娘坐在屏风另一边,她芊芊素手不时拨弄一两声琴弦,视线却丝毫不停留在对面俊美的探花公子身上,只是往雕花的香粉奁上看,片刻又怔怔望向窗外。
直到李寻欢放下酒杯,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她才绕出屏风,用香扇掩面,叹了一口气,“你爱的人就在家里等你,你却在这种地方喝闷酒,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虽然爱她,却不能给她幸福。这样的爱,或者不如不给。我在这里喝酒,喝的却不是闷酒……”李寻欢似醉非醉,他喃喃道,“闷酒喝多了只会醉,这酒我喝下去…却怎样也不醉。”
“一个人太痛的时候,烈酒也无法止痛,更无法让你忘记那些痛苦。”霜霜拾起另一只杯子,盯着里面的酒液,半晌叹了口气,“更何况,这酒并不是什么烈酒,不过是酒味的水罢了。”
“姑娘千杯不醉,所以觉得这是水。实际上,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烈的酒。”李寻欢说话间又拍开一坛酒封,浓烈酒气让不善饮酒的人闻之欲醉。
“那只能说李探花见识还不够,”霜霜望向窗边,“倘若我还能再见到他……”
“姑娘何苦痴痴等一个不归人。”李寻欢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是在劝谁。
“你没见过他,你不了解他,所以你不懂,我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有意义的……只因为我等的是他,所以等待的时间也变得美好。”霜霜看向李寻欢,片刻后冷笑一声,“而等你的那个人,她等待的时间才真的是痛苦。这就是你与他的区别。”
“有些人,能把别人从泥潭里救出来,让人觉得活着还是有价值的。而有些人…他们会把别人推下泥潭,让她们挣扎的每分每秒都是窒息与痛苦,自己还觉得是为了别人好。”
李寻欢的口腔到胃都好像被她锐利的语言刺破了一般,那些酒也在此刻作祟,让伤口卷起大火,他喃喃,“可我还能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办法。”
就在此刻,有人敲门,“小姐,有人想要见你。”
霜霜闻言坐在了李寻欢身侧,才朗声,“怎么,他不知道李探花现在是我的客人吗?”
“但是小姐,他还是执意要见你,顺便,还要看一眼李探花。”
“……”
“或许你不如去开开门,”李寻欢撑着头,露出有些恍惚的笑,“你这婢女一向为你考虑,你难道听不出来她现在在替你生气的同时,还在替你高兴?这个人,一定是你乐意看到的人。”
霜霜瞪了他一眼,又觉得他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于是去开门。
门打开后,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他见门开了,便抬起头。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的云锦,一双桃花眼写尽温柔,见她出来,露出一如既往的温暖笑容,“霜霜姑娘,许久不见了。”
霜霜见到他,本想与他一同笑,可一勾嘴角,泪珠却掉了下来。
她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给这个人,想要埋怨他,想要抓他咬他,想要打他问他为什么走了那么久都不写一封信回来,最后却只是挽起头发,梨花带雨仍露出笑颜的说出一句。
“你,你回来啦,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