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老旧,不如遣人来清理掉吧。”龙啸云大大咧咧道。
李寻欢自他身后,不着痕迹望着他,“不必。”
或许是因为瞳色异于常人,他的眼神在冷淡时恰如薄冰。何欢见状,刚刚想说的一切都再度咽下,轻笑道:“往事不可追,今日仍可鉴。岸上湿冷,我建议,当下泡温泉才是一等要紧事。”
阶上的青苔已经除去,热气蒸腾下不见雪的痕迹,只留远方屋顶上的残白,映照格外亮堂的月光。高挂的灯笼于夜风中摇曳,灯火明暗,乍隐乍现。
等进了池子,何欢喟叹一声,“早该下来,刚刚站在岸上显得怪傻的。”
李寻欢笑,“是极,再配上一壶温酒,就更好了。”
何欢摇摇头,“泡温泉怎能饮酒……真是嗜酒之人,什么时候都觉得酒能增添情趣。”
他说到这,走神一瞬,又笑:“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李寻欢扬眉:“哦?何人?”
何欢正要答话,突然听见那生锈的铃铛轻轻颤动,响起与记忆格外不同的、低哑的震音。
此时并无风,他与李寻欢对视一眼,扭头看去,试探着拉了拉绳子,就见一个小木牌被缓缓牵引而来。
他惊异之际,不想让龙啸云看见,像李寻欢使个眼色,对方点头,向前两步与龙啸云闲聊,替他挡住动作。
何欢先用岸边的手巾擦干净水,才将木牌拿下,拿出其中纸条。林诗音好似饮了些酒,纸条上有淡淡酒香,她的字迹也颤抖。只见上面写道:
何欢吾亲,
月前交心,已使我念及旧事,辗转多日。
此日同往山庄,本以为此心已有归乡,不料明月却照沟渠。故而痛下决心,只愿得君相助。
……
……
另,长兄西辞前遣信一封,愚妹误启,愧甚。于相见时,再另辞罪。
信?
何欢垂眸。
李寻欢听见他说:“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要做,先行一步。”他也知道刚刚林诗音传来的纸条,如今听见何欢要走,担心是林诗音那边出了事,问道:“怎么,是身体不适吗?可需要我同你一起?”
何欢望向他。
他一如往常,无所知的模样。
随即,何欢笑道:“泡太久了,有些饿,想去吃点宵夜。不必担心。”
如果这封信真的是写给他一人的,凭李斯影的心智,断不会让人误会。
所以,他留给的到底是何欢,还是……李寻欢?
当年王怜花将《怜花宝典》交给李寻欢,何欢恹恹道:“怎么还要找传人,我还不够么?”
说出这话的同时,就被掐着脸狠狠教导了一番制衡。王怜花道:“你把自己的弱点送出去,我若不给李家做一个,世人更愿意相信的、更大的弱点抓在手里,你以后被威胁了怎么办?”
随着王怜花对他的摆弄,何欢丝毫不做反抗,顺他的力道摇来摆去,王怜花原本扭着他脸的动作,缓缓变轻,最后手指掐在他的下巴上,挑起他的头。
他们一坐一站,恰似当年,只不过颠倒过来。
何欢了无意趣的望着他。这个三十余岁,眉眼间依旧美艳而狠厉的男人轻笑着,另一只手用那本真假参半的秘籍轻拍他的脸,问:“要不,我带你一起走吧?你啊……一个人留在这里,会被啃的一根骨头也不剩的。”
“……”何欢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唉……小呆子。”他装模作样摇了摇头,“我对你还不够好么,怎么让你出去没两年就喜欢上不知哪里的差劲男人。”
“你这是在报复我之前说你喜欢我的话吗?”何欢问,“而且,纵观你的情史,你也不是多好的男人。”
被说中的王怜花恼羞成怒,又狠狠戳他的脑袋,“你这吃里扒外的傻小子,改天被拿捏住把柄的时候,可不要指望飞鸽传书过海,让我救你!”
真让他说对了不成……何欢望向相约的假山方向,在心底叹了口气。
李斯影手中,握有何欢最大的一个把柄——那是赤忱的少年,亲手送上的懵懂无知。
“如果你喜欢的话……不过,我现在还开不了花。”
少年人褪下衣衫,只有光洁到怪异的躯体,一无所有,世人见到会心生恐惧的异人感,让人不免怀疑,那张漂亮的皮囊,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何欢没想到他看了那么久,有些不好意思,他道:“现在幻化的还不够熟练,等等就好了。”
当年王怜花从路边捡到他,也不过啧啧两声就接受,将他带在身边消遣。水母阴姬知道后,更是从不曾对此置喙,反而对他爱护有加。因此在何欢眼中,会成为一家人的李斯影,也不会害怕他。
然而李斯影惊恐的眼神让他觉得有些事情超出预料。片刻后,李斯影镇定心神,让他穿好衣服,叮嘱他,以后不要再任何人面前裸露身体。那时,他在想的究竟是什么?
是对何欢的担心,还是惊忧?
随之而来的那些逐渐疏远,到底是做戏……还是真正的抗拒?
何欢不知道。
他宁愿不知道。
反正,那个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幼稚的过往,已经因为不敢细想而蒙尘太久,模糊不堪。如今,他也不会再那样毫无顾虑的相信某个“李斯影”。
但是过往遗留下的问题,还是需要如今的自己解决。
……
何欢被林诗音约在儿时喜欢捉迷藏的假山附近,她的侍女也远远站在一边,听不见两人之间的谈话。
夜色之中,看不起何欢神色,他声音依旧,温柔体贴,问,“你都知道了?”
林诗音叹气:“他以为不让我见到,我心情就会好。但从下人哪里知道那位龙大侠的到来,反而让我心情更加糟糕了。”
何欢见她的关注点一直只在龙啸云身上,便知晓那封信上并没有表明他的异类身份。
他决定先安抚林诗音,问:“那你现在,想怎么办呢?”
林诗音拉住他的袖子,将一切一一说来:“我想……”
何欢认真听过她的计划,点头:“你想的话,我配合你就好。”
虽然发展顺利,但林诗音仍觉一阵不安,她喊住何欢,“小欢……”
对方安静又认真的注视着她,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得喃喃开口,“那封信…抱歉……我有带过来。”
何欢神色淡淡,好似根本不在意般,“多谢你,诗音。”
林诗音明明将信递了过去,何欢伸手去拿时一时之间却抽不出来。
“怎么了?”他轻声问。
“你…你生气了吗?”林诗音泪盈于睫,看起来别往可怜可爱。
何欢淡淡道:“我为何要生气?”
“我并非故意,只是大哥写信时,信封上只有一个欢字,我便以为是写给表哥的…”她解释道。
真是给他的,在信封上写“何”字也好过欢字。无非是惯用的那一套,犹豫再三,仰天叹气,再将一切交给人定好的“天意”。
这封信拿在手里,他却不想拆开。同林诗音解释:“他写下这封信时,就已经迟了。因此,迟到三日、三月、又或者三年,也无甚差别。”
林诗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接了一句,“那个,小欢……那种问题,还是尽早医治比较好,不要讳疾忌医……”
“什么问题?”虽说已经释怀,何欢心中仍有怅然,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就是……嗯……那个……”对方脸上泛起羞怯之色,“不…不举之症…”
这一回答让何欢也愣了片刻,他闭眼深呼吸后,点点头,只留给林诗音一个脚步踉跄着离去的背影。
待到无人之处,他神情仍是有些恍惚,打开信看罢,才了然。
原来如此,这信中的确没有写到他的身体具体如何怪异,用词模棱两可,所以才叫林诗音误会了。
“以为这样便能两全吗……”何欢沉默许久,苦笑一声,“真是从头至尾都不曾变过的可憎啊,大哥。”
那些好的、坏的,值得怀念的、令人痛苦的记忆,在看见这封信时便从尘封的脑海里接连涌现,仿佛一脉相承一般,毫不费力的串联在一起。
他攥紧手,片刻后又松开,手中的信纸便连同那些裹挟着感情的回忆一起,无火自燃,在空中消失的一干二净,灰烬随风飘散,无影无踪。
人生如逆旅,日升月落间行人来去,皆是过客。途中有一过客教会他:既然缘浅,便无法交深,不可言深。
……
在被李斯影初次疏远后,他想要弄清楚,什么是正常的人、什么是情欲。
他缓步走向一条灯火通明的街巷。
有人拽了他一把,“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他不想答,反问:“你呆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那人咬牙,简洁明了却又全盘托出:“家世苦楚,遭人陷害,一遭分清人情冷暖。”
何欢回道:“我好像也分不清人情冷暖……好像上一秒对你好的人,下一秒也能一把推开你。”
对方闻言,却冷哼一声,“一听你就不适合来这里,你这样的小公子,要是被骗子骗了感情,就该早早回家去找父母哭。”
何欢道:“我没有父母。”
……
那人,正是初来的林欺霜,如今的霜霜姑娘。
她被卖来花楼,拼死逃出来,自知已到走投无路之地,正要找个好地方等死,却遇上了看起来颇有稚气的何欢。
林欺霜以为戳到他痛处,软和语气问:“那你这是?”
她与何欢对话间,以为对方被父母卖去做了有钱人家的书童。如今人家当上官,就把他赶出来了。对他又是哀其不幸,又是怒其不争。
她道:“我听出来了,你是不是自由身?”
何欢点点头。
“那你去上学、去用功,或者去习武,找他报复回去,哪个不必你如今颓丧来得好!”
并无颓废,武功高强,只是想来学习一下人体构造的何欢,迷茫的注视着她:“……”
她看这人神情,正想说什么,就听见前面叫喊着:“这边!刚刚看见一个衣着很像的女的跑过去了!”
她想裹紧衣裳逃离这里,却被何欢拽住了手,“你要避开这些人?”
“不然呢?快松手!”林欺霜低声呵他。
何欢不放:“松开手,你就要跑。羊入虎口,你跑不过他们的。”
“那也比在这里坐以待毙好。”林欺霜强忍眼中的泪珠。
何欢抓着她的手臂,感觉到她在颤抖,就靠她更近一些,道:“别怕,有我在,他们看不见你。”
啊…好像又做了多余的事。他后知后觉这么想着,低头去看林欺霜。连认识许久、互相许诺未来的李斯影都会害怕他非人的一面。萍水相逢的少女,会不会直接吓得晕倒?
但叫他视若无睹,又的确做不到。好在这次他做了充足准备。
在他这好像空口白话的安抚之中,林欺霜莫名冷静下来,就这样,她眼睁睁看那些人从她身边走过,愣是没注意到她。
等到他们离开,何欢放开手,“好了。”
“你……这是什么手段?”林欺霜不可置信。
何欢歪头:“我说了,你可能也不知道。你听说过耍把式的障眼法吗?”
林欺霜不知。
何欢就道:“看吧,就说你不知道。”
他心底的郁闷消散一些。
林欺霜:“……”
何欢问:“你想离开这里吗?”
林欺霜闻言,神色有些惨然:“我除非死,不然现在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你知道官妓吗?但凡充作官妓,万般事宜都由不得自己。”
“那你逃出来,是为了寻死吗?”
“……”
是的,这样二字,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那么,我带你离开这里,你能抛下一切,包括曾经的身份,直接跑到没有人知道你的地方独自生活吗?”
“……”她仍旧不知如何回应。逃离……说起来简单至极,但在天子脚下出生的官宦千金,即使沦落到这一步,在她眼中,逃走仍然是对皇权的蔑视,她从未升出过这样的心思。
而面前这个她以为无权无势的小书童,点点头,说:“明白了。”
“你,是个善良的普通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牢牢记着自己不能做什么。”
随后,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她被楼里转手,到另一间门可罗雀的花楼,被包下,变成了只用侍奉一位不知官员的官妓。那些人看她的样子,像是看普通的女人,人来人往,口中念着“宫里”、“情报”之类的词,林欺霜听的不清不楚,却也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诸事落定,何欢又问林欺霜:“你累不累?”
林欺霜想要摇头,但她的确已经精疲力尽,好像下一秒就要失去意识,彻底昏睡。
何欢道:“去睡吧,一觉醒来……”
你就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忘记见过我。只记得,自己运气很好,逃进了一个待人良善的花楼,被一位自称与你家有旧、从不露面的官员体贴对待。你的人生虽然在某个时刻走入低谷,但总有好意托举一把。
这是对你善意的小小回报。
按理来说,应该如此,可是林欺霜似乎在某个地方格外的不同。
林欺霜第二天醒来,对她收留的小书童何欢道:“虽说如今我已经办不成女学,教你一个也不成问题。从今天起,你叫我姐姐,我教你读书,等他日登上凌霄,你再看他!”
想想,她又加一句:“到时候,如果还能帮我赎身,就再好不过了。”
原本已经想离开的何欢:“……我未必能做到,我笨得很。”
“谁说的?”林欺霜横眉,“我偏不信。”
“真不用,而且,我也未必能考取功名。你在我身上,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何欢又道。
“这有什么浪费时间的。”林欺霜不以为意,“实在不行,你读书习字了,再做别的活计,只要能养活自己,对我就是一件好事。”
原来如此,原来遇见他,也算是美梦的一部分……这样的不求回报么?何欢听她这般天真言语,低笑出声。
好像……好像从神水宫刚刚出来的自己。
他笑着摇头,口中却道:“好,听姐姐的。”
春去秋来,冬天会冷,但是也有炽热的夏天。与人交际,也是如此。
在一场繁华盛景落幕之后,仍旧能保留在记忆中,闪闪发光的那份纯挚,正是何欢所追求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林欺霜用竹板敲了一下他的手:“写错了,再来!”
嗯……良师益友,的确闪闪发光。
今年,已经十六岁的何欢仍没有找到开花的契机,最贴近开花的那个瞬间,被轻易相信的人破了一头冷水。
然而,他生活在阳光之下,温柔的流水滋润着他;风会带来新的希望。即使是黑夜,在树边悬挂的灯笼,也像是会发光的小花,点缀在他身侧。他人的催促,在这一瞬间也显得无关紧要。
他想:这样,也很暖和。
再慢一点吧,再仔细一点寻觅吧。无法再轻易给出信赖的小树,想:就像今天一样,倘若在美梦之中,那个人也在温柔的对待一切;倘若在梦醒之后,他仍可以坦率的面对我、认真的对待我,那么……
他才可能拥有我在寻找的那个,可以催生繁花的人。